南方周末 5小时前
冷冻妻子八年:一个家庭的永生期盼与现实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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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讲述了桂军民将因肺癌去世的妻子展文莲进行人体冷冻的故事。八年来,桂军民坚守着妻子可能复活的念想,尽管面临着现实的压力、亲友的质疑以及自身信心的动摇。文章深入探讨了人体冷冻技术背后的伦理、情感与科学挑战,以及在漫长等待中,家庭成员各自的生活轨迹与心路历程。在科技与情感的交织中,这个家庭试图在死亡的终点寻找生命的另一种可能,同时也面对着“活着”的真实与情感的维系。

👩‍🦳 丈夫的执着守候:面对妻子展文莲的肺癌晚期,桂军民做出了将她冷冻保存的决定,期待未来医学科技的发展能带来复活的奇迹。八年来,他始终坚守这份信念,尽管面对孤独、质疑和自身信心的动摇,仍将妻子的“沉睡”视为对生命的另一种延续。

🔬 科技的未知与伦理的边界:人体冷冻技术尚处于探索阶段,复活的可能性充满不确定性。文章探讨了科学界对此的谨慎态度,以及家属在面对亲人“死亡”与“冷冻”选择时的伦理困境。展文莲的案例,成为了科技探索与个人情感需求交织的缩影,引发了关于生命定义和死亡界限的思考。

💔 现实的维系与情感的重塑:在等待奇迹的日子里,桂军民的生活并未停滞。他与新女友王春霞的关系,以及儿子桂嘉源的态度,都展现了在“永生”期盼下,现实生活中的情感维系与复杂性。家人的观念冲突、情感的转移与重塑,构成了这个故事的另一重要维度。

💭 念想的支撑与现实的考量:对于桂军民父子而言,冷冻展文莲的念想已成为一种精神支撑,寄托着对生命的眷恋和对未来的希望。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科技发展的局限,现实的考量也逐渐浮现,使得这份执念在希望与疑虑之间摇摆,最终走向接受现实、珍惜当下的选择。

2025-11-05 23:00:00

2025年9月2日,银丰研究院,桂军民站在储存着展文莲的液氮罐前。 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摄

临近2025年中元节,桂军民买了两束菊花,一束放在妻子展文莲的墓碑前,一束摆在比他还高的不锈钢液氮罐旁。墓碑代表展文莲已经死亡,液氮罐预示,她或许还会复活。

八年前,展文莲因患肺癌生命垂危,桂军民做了一个离经叛道的决定:他将妻子的身体完完整整地冷冻储存,期待迎接她的苏醒。

于是,展文莲成为中国本土首个“冷冻人”。在那家人体冷冻的机构里,储存她的容器被标记为“1号罐”——里面零下196℃的液氮让时间趋于静止,也让一个普通家庭与科技创造永生的念想紧密相连。

桂军民从来不会用“死”形容妻子。在他口中,妻子只是睡着了,要一直睡到医学能攻克肺癌的那一天。“不然(复活后)又遭一遍罪,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人向桂军民承诺,展文莲真的会复活。她在临床医学上已被认定死亡,但八年中,“她还活着”的念想,渗透进桂军民生活的每处缝隙。她倒置在冰冷的液氮罐里,却与活人的世界持续产生微妙的连接。

展文莲的人体冷冻协议,签了30年。她53岁的妹妹说,要努力再活30年,等展文莲回来。

在等待展文莲复活的日子里,桂军民的生活有了些变化。他老了,上过两次手术台;身边多了个女友,一个被他形容为“永远不可能取代展文莲”的存在;他有了羞于提及的心思——那份对于妻子复活的信念,好像慢慢松动了。

“让你先睡一觉,可以吗”

“记者都喜欢往你心里挖,往难受的地方说,总想搞一点煽情的。”与媒体交手多次,初见南方周末记者时,桂军民习惯于展示他不容置疑的“复活妻子”的决心。他从记忆里挑拣痛楚,讲述对妻子的爱与思念。

从事体育行业大半辈子,桂军民性子爽朗,留寸头,嘴边一圈灰硬胡茬,天天穿一身凉快的运动装。他一遍遍向南方周末记者强调,八年来从未后悔,语气中带有说服自己也说服旁人的意味。

他最常面对的问题是: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他会回答:机缘巧合。

2017年初,展文莲住院期间的一个凌晨,桂军民闲来无事,在主治医生办公室瞥到一本书《永生的期盼》,书中提出“冷冻人”计划,以期无限延长人类的寿命,让死亡变成可逆的选择。

这个还在试验中的医学计划击中了桂军民的心。之前,罹患肺癌的展文莲被医生宣判只剩半年寿命。桂军民用尽办法,带妻子做过4次化疗,长期吃靶向药,将她的生存期延长到两年。随着靶向药失效,桂军民已无计可施。

《永生的期盼》作者罗伯特·艾丁格在2011年去世,遗体被冷冻保存在美国一家人体冷冻研究所,他的母亲和妻子也是如此。

更早的1967年,美国心理学家詹姆斯·贝德福因肾癌去世,成为全球首位冷冻保存遗体的人。公开资料显示,世界上年龄最小的冷冻人只有2岁,是一个患癌去世的泰国女孩。

人类对冷冻生命体的想象,最初来源于自然界中一些物种的冬眠或低温生存状态。有生物学家发现,一些生物在低温情况下可以长期保持活性。水熊虫可以在零下20℃沉睡30年后解冻复苏;北美树蛙全身超过70%的水分被冻成冰后,能维持4周甚至更久,到了春天再苏醒。

跟《永生的期盼》一起被桂军民翻到的,还有山东银丰生命科学研究院(以下简称“银丰研究院”)的宣传手册。

银丰研究院成立于2015年12月,是银丰集团旗下的民办组织。银丰集团是济南的龙头企业,早期以房地产和金融投资发家,自2003年开始涉足生物医药领域。

当时,银丰研究院正试水人体冷冻技术,与山东大学齐鲁医院合作,免费招募志愿者。国际上,这项技术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美国和俄罗斯,三大人体冷冻机构也位于这两国。而银丰研究院,地处济南,距离齐鲁医院约10公里——这正是展文莲接受治疗的医院。

很难说,桂军民当时真的理解这项技术,但他愿意相信,“我是一个爱做梦、爱幻想的人”。

更重要的是,父亲一年前刚去世,还没缓过来的桂军民恐惧再次失去。眼看着妻子大多数时候都在昏迷,肌肉持续萎缩,人枯瘦得脱了相,要靠瓶瓶罐罐的药物维持生命体征,桂军民意识到,人体冷冻是唯一能拒绝失去她的路径。

“我来主动掌握我们之间的这些事,我们不需要接受哀伤。”考察数月后,桂军民敲定主意,以遗体捐献的名义,将妻子交由银丰研究院冷冻30年。

他说服自己,妻子健康时就有过遗体捐献的想法。有一回,展文莲从电视上看到有人捐献遗体,第二天就拉着桂军民父子去红十字会登记。

他做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冷冻手术失败,再将妻子的遗体火化。

2017年4月,齐鲁医院东院区,冷冻响应小组的几位医生刚查完房,医疗监控设备上的数据显示,展文莲身体情况越来越差,生命垂危。医生告知桂军民,“也就个把月的事了,或者撑两周”。

桂军民凑近病床上的展文莲,在她耳边问:“如果让你先睡一觉,你觉得可以吗?”

展文莲点点头。

桂军民照顾住院的展文莲。受访者供图

人体冷冻术

桂嘉源的思绪,经常闪回到2017年5月7日凌晨3点多,他亲手拔掉了母亲展文莲的呼吸面罩。

第一次听父亲提起人体冷冻时,桂嘉源不完全理解,但表示支持。“说一千道一万,最终只有火化和冷冻两条路可以走,你能选择的就只有这一个,(冷冻)总比一把火烧了强。”他的长相、性格都随桂军民,说话口吻透着不容否定的决绝。

到最后关头,桂嘉源也纠结过:要么不冻了?“但是不做的后果,就是以后没有一点机会。做了,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你还能见到她。”

拔掉呼吸面罩那一幕,也定格在桂军民的脑海里。他打心底里觉得亏欠儿子,是他授意儿子做那件“残忍的事”。当时他考虑,要将放弃治疗和接受冷冻的最终决策权,交到儿子手里。否则,万一以后儿子因此恨他,这个家就彻底完了。

被停止供氧约半个钟头,展文莲悠悠地吐出最后一口气,呼吸停止,心电图拉成一条直线。医生宣布展文莲临床死亡,守候了十几个小时的临床响应专家立即介入。

考虑到伦理和法律,人体冷冻前需确认临床死亡,由医生出具死亡证明。“特别是脑死亡的判定。如果不是脑死亡后降温,就违背法律。”齐鲁医院心脏外科主任孙文宇对这场手术印象深刻,他也是银丰研究院临床应急团队成员,当时就在医院待命。

银丰研究院发布的首例人体冷冻纪实中称,理论上,当人停止呼吸和心跳后,大脑缺氧耐受时间为4到6分钟。一旦超过这一时间,大脑皮质细胞就会因缺氧出现不可逆转的损伤。

当患者被宣布临床死亡后,医学团队需要先通过体外心肺复苏设备,维持大脑及机体的供血与供氧,防止身体细胞进一步损伤。这也是人体低温保存过程中最重要的环节之一。

紧接着是人体降温。从齐鲁医院出发,2017年5月7日4:24,运送展文莲的救护车到达银丰研究院低温医学研究中心。为保手术顺利进行,桂军民要求家属全都不许跟车,包括他和儿子,“预计15分钟要送到银丰,越快越好,中间不许有耽搁”。

半小时后,人体低温保存罐流手术正式开始,持续近55个小时。温度监控系统显示,展文莲身体内外的温度达到平衡,稳定在零下190℃左右。

那55个小时,桂军民过得很煎熬。他回家等手术结果,睡也睡不着,就哇哇大哭。

“她太可怜了。”桂军民以为,展文莲在手术台上会被开膛破肚,“我当时要求,我必须要看见她手术后是一个完整的人,而不是面目全非。”

实际上,展文莲被转移到专用低温手术台,初步降温至18-20℃,体内被注射抗凝和抗氧化等药物。

一旦人体温度降到零摄氏度以下,体内水分会形成冰晶,刺破细胞壁。为减少细胞损伤,维持细胞活性,医疗团队需要用冷冻保护剂置换展文莲体内的血液,让细胞内外的水分从液态均匀地变为固态,且不形成冰晶,这个过程称为“玻璃化”。

手术由来自美国的主治医生阿伦·德雷克主刀。在展文莲之前,他在美国最大的人体冷冻机构工作近十年,参与过七十多例人体冷冻手术。2015年5月,科幻小说《三体》编审、中国女作家杜虹,选择去世后将头颅冷冻在美国,那场手术也经他之手。

冷冻人体装进液氮罐前,桂军民透过玻璃墙,看到了一个躯体完整的展文莲。她躺在那里,像睡着了,“很安详,很滋润,只是体型缩小了一点”。

这一幕,给在场的亲属们留下一种难以磨灭的印象:展文莲还活着。

装进液氮罐前,被冷冻的展文莲。受访者供图

“新欢”

一晃8年过去,桂军民57岁。2025年9月2日,他站在银丰研究院“1号罐”前,气喘吁吁,已经没有心力再搞复杂的纪念仪式。以前,他偶尔会放展文莲爱听的老式情歌,跟着掉眼泪。

被凝固在48岁的展文莲,以倒立的形态储存在3米多高的不锈钢液氮罐中。桂军民的脸贴近罐体屏幕,屏上显示,罐内分为三个温区,展文莲头部所在区域温度最低——零下190.6℃。若有意外发生,优先保护头部。

跟桂军民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叫王春霞的女人,文着细细的柳梢眉,瘦小身板裹件紧身衣裙。她45岁,济南市商河县人,与展文莲是老乡。

2020年前后,王春霞经人介绍认识了桂军民。那时,她在跑保险销售业务,抱着发掘高端客户的目的,想让桂军民办理高额理财业务。

时间久了,两人慢慢熟络。王春霞被桂军民吸引,她说自己打小眼光就高,不会轻易看上什么人,但桂军民三观正、口才好、懂得多。桂军民则在媒体面前评价:王春霞跟展文莲一样,性格简单,善良,没有那些拐弯抹角的东西。

这段关系引来新一轮风波。桂军民被指“深情人设崩塌”,王春霞是他的“新欢”。

原本,展文莲冷冻后头两年,桂军民是铁了心不打算再找对象的。直到2020年,有天早晨醒来,他身体无法动弹,使不上劲,摸不着手机,亲友们两天后发现端倪,把锁撬开。

经历这次痛风发作,周围人都劝桂军民,毕竟岁数大了,得找个人陪。桂军民第一次意识到,不服老不行,“一个人要是真出点事,只能干瞪眼,哪天死到家里,别人都不知道。”

他说,倒不是怕死,怕的是半死不活,给儿子添麻烦。他就那一个孩子,“把自己活成累赘,是我最不愿意看见的事”。

王春霞名下没有房子,不久便搬来与桂军民同居。房子里有股微妙的氛围,她与这个家之间,始终隔着一个展文莲。

起初,展文莲的东西,王春霞都不能碰。客厅里挂着展文莲大大小小的照片,王春霞与桂军民的床头上方,就是一张展文莲大尺寸的黑白艺术照。

桂军民的家中,还堆积着展文莲淘来没吃完的保健品。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摄

南方周末记者到访,王春霞帮着从柜子里翻出展文莲大摞的相册,抱怨说这些照片不应该留。桂军民来气了:“(照片)不留你也别留,都不要留。”王春霞尴尬地笑笑,不说话,脸色窘迫。

她明确表示抗拒采访,也排斥桂军民喋喋不休地回忆展文莲。她冲南方周末记者屡次强调:“活在当下,老揭他的伤疤做什么?”

“它过不去!我是个人,怎么能忘掉?”桂军民把话挑明了讲,还当面指出王春霞有强烈的不安全感。

桂军民觉得,这种不安全感主要源于两人认知与经济上的差距。他自认为见多识广,收入不错,名下有房有车,吃穿不愁,接触的圈子也不赖。

相对来说,王春霞的境遇要差一大截。她出身农村,初一辍学,17岁出门打工,进过厂子,干过服务员,开过理发店和超市。摸爬滚打到现在,不用再上班。

在王春霞的讲述中,前夫欠了几十万元外债,要她来还。桂军民帮她还了一部分,前后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桂老师,是老天给我的礼物,跟着他一辈子不会受苦。”

而桂军民,直言自己对王春霞是“功利性”的选择。他压低声音,指自己的心,又摆摆手,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她现在没有走进我心里。”

谈到未来会不会结婚,桂军民迟疑了。领证会牵扯很多问题,包括自己与展文莲的财产,他和儿子名下有三套房子,都在济南二环附近。“我想着对她(王春霞)负责,但这个事情很复杂。”

这些话,一边忙活的王春霞都听到了,但没作声。

她依旧端茶倒水,叮嘱桂军民吃药,照顾得细心周到。闲暇时,桂军民仰在沙发上,滔滔不绝地讲历史与人生见闻,蹲坐在小马扎上的王春霞频频点头称是。

桂军民没了继续讲的兴致,他能听出来,王春霞压根没听懂,只是怕他扫兴。

但展文莲不一样。她和桂军民有共同话题,聊什么都投机;爱好也默契,一起打羽毛球、跑步,周游全国。

2024年,桂军民带王春霞去杭州,那是展文莲最喜欢的城市。他专门去找当年夫妻俩住过的酒店,又带王春霞重走当年的路线,但整趟下来,已经没有当年的味道。“以后也不想再去杭州了。”

尽管声称展文莲难以被取代,但事实是,桂军民已经离不开王春霞了。做过冠状动脉支架手术手术以后,他走路晃悠,过斑马线时,手不自觉地挽住王春霞的胳膊。

桂嘉源担心父亲的身体,2021年从上海回到济南定居。“我得守着这个家啊,万一有什么意外,我在跟前。”对于父亲与王春霞的感情,桂嘉源的态度只有三个字——“不反对”,但若结婚,他不同意。

王春霞则解释,她不在乎财产,也不在乎领证;不像年轻时追求情爱,现在有个人陪就好。她反问南方周末记者:“你介入了这样的家庭,能怎么办?”

陪桂军民外出时,王春霞会精心打扮。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摄

“我想让她留下来”

窗外打进来的光线,从白色瓷砖地板上一寸寸收回,桂军民靠坐在昏暗的沙发角上,那也是展文莲从前喜欢的位置。

展文莲冷冻后的头两年,他一直窝在房子里,缓不过神。他不知道该到哪儿交水电费和物业费,那些以前都归展文莲管。屋里到处都是展文莲的痕迹,她买的丝巾堆了几大箱,淘来的保健品还没有吃完。

那段日子过得黑白颠倒。展文莲的小妹展文华去了几次,帮着打扫卫生,房间乱得下不去脚。她看桂军民经常坐在电脑跟前,整理展文莲的照片和录像,“人一下子老了”。

与展文莲的故事,在桂军民脑子里就像放电影一样。两人自小跟随父母在新疆生活长大,初三那年被分到同一个班。桂军民家境不如展文莲,他老觉得自己黑不溜秋,比展矮一个头,配不上她。

展文莲也是练体育出身,性格像男孩子。她主动拉近关系,两人谈了三年恋爱。桂军民给展文莲辅导功课,“老费劲了,她脑子没在那上头,老盯着我看”。

没等高中念完,展文莲全家搬回山东老家发展。桂军民帮忙打包行李,努力挽留,展家还是搬走了。走出新疆、离山东更近一些,成为他高考的动力。

1987年,桂军民考上上海体育学院。次年10月,展文莲的父母因车祸去世,桂军民从上海赶到济南商河,看到展文莲姐妹在家门口架蜂窝煤炉煮菜叶子,心里不是滋味儿。

大学毕业以后,桂军民来到商河,成为一所学校的田径教练。他的同学大多进了大学当老师,“分到县城的就两个人,我还是自己拿着材料直接去了最基层的地方。”

“那时候高才生少,他能来我们这小地方,都是为了我姐。”展文华为桂军民的选择可惜,展家家道中落,而桂军民放弃了更好的前途,帮展文莲操持一家大小事。展文莲的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不叫桂军民“姐夫”,亲昵地管他叫“哥”。

1992年,展文莲生下桂嘉源。那时,她还在银行当柜员,住的房子墙一脚能踢透。她肯拼,为给银行拉存款,骑着自行车走二十公里夜路,车上绑着几十万元现金。凭着这股劲儿,一路干到济南市一家银行的分行行长。

为配合妻子的调动,桂军民前后换了几份工作,中途有两年甚至没有工作。展文莲做饭不好吃,桂军民就自学厨艺,日日掌厨。

那段日子过得热气腾腾。在与他们一起生活的侄女眼里,展文莲性格纯真,像个小孩,正是因为有桂军民宠她,“这么大岁数还会打闹”。

好时光终结于2015年6月,展文莲在一次体检中查出肺癌晚期。

“她走了,我的世界重心就坍塌了,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桂军民回忆,“你说冷冻(展文莲)对人类医学做点贡献什么的,那时候不是,没想这些,我就想让她留下来。”

展文莲、桂军民的结婚照。受访者供图

衣冠冢

不是所有展家亲人,都能接受桂军民冷冻妻子的决定。

2017年5月,展文莲被宣告临床死亡前,她的弟弟凑到二姐展文革跟前悄悄问,要不要叫几个人抢尸体?展文革摇头,示意不要闹僵。

一个月前,在齐鲁医院,桂军民把展文莲的弟弟妹妹叫到一块,告知自己的决定。

“不可能,我不同意。”展文革和弟弟当场强烈反对,他们理解的人体冷冻,是将展文莲冻在冰块里,不放她的灵魂回到故土安息。

展文革想,如果父母在世,也不会接受冷冻。她和弟弟妹妹常年生活的商河小城,2020年底才全面脱贫,他们念书也少,难以接受太超前的想法。

以银丰研究院工作人员李涛(化名)的经验,在人体冷冻中,最大问题是家庭成员的观念冲突。受传统儒家文化影响,许多人忌讳谈论死亡,在“孔孟之乡”山东,如何安排死亡,更不是个人能决定的事。

李涛见过很多因为家属意见不合,最后没能成功的案例。银丰研究院的处理方式是,不劝人做人体冷冻,也不干预自然死亡,尊重家属的知情权和决策权,决定可变更、撤销。

“天时地利人和。”李涛这样总结展文莲的案例。虽然展文革的沉默里隐藏着抗拒的声音,但桂军民摆出一家之主毫不妥协的范儿,能把事情做到底。

看桂军民铁了心,展文革问,能不能给展文莲在商河老家修座坟,照顾老家人的感受和风俗,这样心里踏实。桂军民同意了,毫不犹豫。

2017年5月6日傍晚,停止供氧前,展文革将一件白色青松纹旗袍和一双高跟鞋,放在展文莲的身体上比画。那是展文莲最喜欢的行头,也代表她穿上这一身走了。

那场在银丰研究院举行的展文莲进罐仪式,展文革和弟弟都没有参加。他们至今拒绝去银丰研究院参观,在他们心里,大姐的灵魂一直在商河。

安放“灵魂”的是一座衣冠冢,里面除了展文莲喜欢的衣物,还埋葬了一束她化疗前剪下的长发。展家人经常来此祭拜展文莲,清明、生日、祭日等算下来,一年到头不下七次。

桂嘉源很少上坟,他更愿意清明时节去看看液氮罐。“去世的人才需要买墓地,在我的感觉里,她没去世。”

桂军民则是两边都跑,妥帖地平衡两拨人的观念,并在其中找到自洽的位置。2025年9月3日,看望“1号罐”的第二天,他就驱车从济南回商河,跟展家姐妹一起祭拜展文莲。在那些等待奇迹的日子里,他总是想象,展文莲的灵魂还陪伴着他。

如果说,冷冻妻子让桂军民陷入一场漫长的战役,那儿子就是战场上的同盟。听到有人评判桂军民走火入魔,桂嘉源会忍不住替父亲反驳,声明“这是我们俩一起作的决定”。

可两人独处时,很少提起展文莲。“一提,更睡不着了”,展文莲离去之初,桂嘉源常常失眠。桂军民也是如此,父子俩都能看出彼此的脆弱与空虚。

2025年9月3日,山东省济南市商河县,展文莲的衣冠冢。 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摄

摇摆的信心

桂军民是矛盾的。但让他承认这一点很难,他拉不下面子,“我既然做了,我总不能扇自己耳光吧”。在他过往赖以生存的田径赛场上,没有“中途放弃”,不到终点不罢休。

在与南方周末记者第6次见面时,桂军民才袒露出这些年的摇摆。对于妻子来日复活的信念,并非从未松动。

他时而亢奋激昂——“最早我有 50%的希望,现在有100%,因为看见科技一步一步(发展),离梦想越来越近!”时而低沉迟疑——“冷冻不就是个幌子吗?不就是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换了个方式来纪念她?”

手机算法不断给他弹出医疗科技新突破,看得他心情复杂。“我没有跟别人表达过,我心里是质疑我的决定的。我每次去看她,(除了液氮罐)啥也看不见,你说图啥,有什么意义?”

八年了,在那个不锈钢液氮罐里,展文莲的身体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桂军民不知道。他给银丰研究院提过几次意见,希望实现液氮罐可视化,让他看见冷冻后的人体,但目前的科技水平无法满足。

有半年多时间,他没心思去银丰研究院看展文莲。尤其是冷冻人新闻刚出来那阵,网上争议不断,桂军民经历了一轮轮道德审判。

也有许多考虑冷冻亲属的人找上门来,桂军民不想见。他怕说错话辜负对方,“压力比较大,我只能说我的感受,不敢怂恿人家”。

不可否认的事实是,截至目前,没有冷冻人成功复活的先例。在桂军民事先签署的同意书中,银丰研究院也声明:不保证、担保或承诺展文莲未来能够复活,也不能准确预测未来医学科技的发展时间表。

“现在可能远没有达到复活这种程度。这个事情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谈及展文莲时,中国科学院分子细胞科学卓越创新中心研究员曾安直言。

一个人的身体,就像宇宙一样,有无尽探索的空间。长期做低温冷冻基础研究的曾安说,以目前的科研水平,能实现冻存复苏的尺寸,只限于接近一根头发丝的直径。拳头大小的心脏组织,尚且无法完整复苏。

“器官层面的问题都还没有完全解决,更别说整个人体了。”2025年9月,南方周末记者在第十四届低温生物医学年会上遇见上海理工大学教授胥义,他从事低温冷冻研究,在中国制冷学会担任副主任委员。

器官保存,是这场会议中被反复提及的主题。多位专家认为,小型器官低温保存尚且面临易损问题,以至于器官移植过程中,医疗团队造成大量金钱与精力的浪费。

银丰研究院工作人员曾在接受《科技日报》采访时提及,每做一次人体冷冻手术,仅冷冻保护剂的费用就需二三十万元;储存人体的液氮罐,每隔十天到半个月需补充一次液氮,费用每年约5万元。

李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低温冷冻科研费用主要来自银丰生命科学公益基金会,资金来源包括银丰集团旗下各公司的盈利分成、基金会理财获益、冷冻人家属捐献资金和政府补贴。

在胥义看来,冷冻人体作为一种科学探索很有意义,不排除未来能实现复活,但其中有太多未知,没有人能说清楚,复活的技术路径到底是什么。“从我们的经验积累来看,低温冷冻人体(复活)这条路的确还挺远。”

桂军民纠结了好长时日,直到有一次,哥们给他打气:你既然都选择这么做了,你就等吧,要么你做它干什么?

人总是相信他愿意相信的事情。桂军民琢磨,是这个理儿。他得说服自己相信,这事儿能成;还得说服亲友,给他们灌输信心。“有时很煎熬,我就像个两面人。”

他的灌输,似乎撬动了展家人的一点念想。展文革有时候也会琢磨,“你说她回来了,还能认得我们吗?”

婚后不久,展文莲的居家照。受访者供图

复活的念想

展文华的女儿苏婷婷至今不愿意接受展文莲离开的事实。她从6岁开始在展文莲家生活,两人情同母女,性格也一样大大咧咧。

说起展文莲,苏婷婷平静地像在聊一个出远门的家人。在她的感受里,大姨的灵魂在城市四处游荡,会看到她失恋时的狼狈模样。

2022年,大学毕业的苏婷婷选工作时,因为想离大姨更近,进了银丰集团。她很少去银丰研究院看望大姨,“看了,就要面对她真的在里面,想象会幻灭;不看,我就觉得她还在日常里。”

展文莲之后,银丰的冷冻人越来越多,目前已超过30个。苏婷婷对大姨复活的信心又多了几分,“既然有这么多人选择冷冻,那这事就一定能成。”

根据美国人体冷冻机构阿尔科基金会官网信息,截至2019年5月31日,该机构有170个冷冻人。

李涛观察,咨询人体冷冻的家属,普遍有希望逝者复活的想法。也有科研人员听说,一对夫妻冷冻了去世的孩子,并不寄望于孩子未来复活,而是希望他们活到老时,跟孩子一起走。

在李涛看来,所谓死亡,“死”是一个人不在了,“亡”是一个人被忘记。而人体冷冻,是一种新的生命延续方式。

只是这种生命延续方式,有难以攻克的问题。曾安将人体冷冻的做法比作一张单程票,“登月或去火星,也许去的过程相对来说更简单,回来反而更有挑战性。”

胥义更倾向于将人体冷冻看作一种殡葬方式。近几年,有选择冰葬的逝者,遗体在零下196℃的低温中变脆,再通过超声波粉化为骨灰。

“很多家属其实心里是有数的,不会真以为将来一定能复活,更多是活在一种念想当中。”胥义对展文莲被冷冻的看法是,银丰研究院愿意探索,桂军民愿意尝试,各取所需,外人尊重就好。

阿伦·德雷克曾说过,等展文莲复活时,大概率会失忆。展文莲的侄子想,如果是这样,“对我们来说没有意义,但对医学有意义”。

桂嘉源却觉得这不重要,只要母亲能复活,哪怕到时出现的是拥有新灵魂的陌生人,那就以朋友的方式接近她,没有必要强求相认。

他选择相信母亲会复活。“相信”这个词,他说了太多遍,却无从解释,以至于话语变得空洞。“实际上,它落不到实处,再怎么讨论也没有用,解决不了实际问题,说多了又伤感。”

他计划将母亲的金首饰熔成戒指,刻上她的生辰,留给母亲做纪念;用照片和视频记录每年发生的事情,存在U盘里,以后交给母亲。

桂嘉源不止一次在朋友圈里表达对母亲的思念。这种等待母亲复活的念想,似乎已成为他的精神支撑。“如果哪天想死的时候,想到这事,就不想死了。”

眼前的生活

王春霞从来不信“复活”那一套。2025年8月,她把房间里里外外展文莲的照片都撤下来。在她的观念里,展文莲已经走了,一个走了的人,就不要总留住她。“就让她休息吧,老是揪住,对离开的人不好,对留下的人也不好。”

万一展文莲真复活了呢?“她活了更好,她活了,我就让位。”王春霞说。

桂军民想的问题更多:冷冻人能不能被定义为死亡?他如果跟王春霞结婚,未来算不算犯重婚罪?等展文莲复活了,财产怎么分,户口怎么上?如果一个好端端的活人想跳过当下,是不是也可以将自己冷冻起来?

所有尚无准确答案的问题,都可以漫无边际地想象。只是当下怎么想都没用,桂军民得出结论,所有关于未来的问题,都留给未来再去想。

跨越时代的悬念,不如眼前的生活来得真切。桂军民的重心渐渐转移,他开始在王春霞身上投入更多时间,彼此见了家长,参与对方家庭的活动。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身体每况愈下,越来越依赖王春霞的照料。每周去单位开会,王春霞开车送他,扶他上楼,在外面等他。他逗王春霞,“你是我的小拐杖”。

他允许房间里关于展文莲的印迹,慢慢被王春霞的喜好覆盖:换掉老旧的双人床和沙发,墙上新贴着大红色的“囍”字,地上立着几根王春霞用来录制视频的支架。

2025年9月2日,桂军民在家中翻出展文莲的旧照,墙上是王春霞贴的“囍”字。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摄

王春霞能感觉到,这两年,桂军民已经从痛苦中抽离出许多。以前逢年过节给展文莲上坟,桂军民脸色铁青,话也少,如今没那么大反应。

她变得敢开玩笑,听桂军民再提展文莲,她会调侃:“她也值了,你年轻力壮的时候都奉献给她了。你老了,身体都出问题了,需要伴儿了,让我来照顾你。”

“毕竟我选择了他,要走一辈子。”被桂军民批评“没有脑子”后,王春霞问南方周末记者:“你觉得我有没有脑子?”她讲起自己经历过太多事,感叹“人难得糊涂,你明明心里门儿清,就得装糊涂”。

“男人,你就得给足他面子,你不能站他上面。”王春霞每日的生活,就是围着桂军民转,不想别的事,更不关心人体冷冻的科研进展。“桂老师关注,他高兴就行,你不要打破人家的念想。”

桂军民确实还会惦记。他眼巴巴等着出现突破性进展,又估计自己有生之年看不到奇迹。“我现在有点头大了,猴年马月能让我看见(展文莲复活)。”

他劝自己接受现实,命运将他推向哪一步,就到哪一步。他想,展文莲的身体能被完整保存,或许未来,科学家可以通过脑机接口提取她的记忆,再塑造出新的人。

只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新的展文莲怎么认出他,是个问题。

桂军民跟儿子叮嘱,等以后自己老了,也要装进液氮罐冷冻保存起来。否则,展文莲一个人苏醒后,世界已经翻天覆地,“我得陪在她身边,要不她一个人怎么适应。”

那王春霞呢?桂军民摆摆手,“不管她,她爱上哪儿上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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