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晨的机场,登机口箭头在镜片上叠加指引,航班变更在嘈杂中耳语播报,外文文件的关键句被即时理解与回应——这不是科幻,而是AI(Artificial Intelligence,人工智能)眼镜勾勒的“增强版人生”。
自2023年Meta×Ray-Ban(雷朋)二代走红后,中国迅速掀起从百元级音频到数千元AR(Augmented Reality,增强现实)可视的“百镜大战”。科技巨头们在不断更迭的产品中,描绘着智能眼镜带来人机交互的宏伟蓝图。
2025年11月1日,小度AI眼镜Pro正式开启预售,强调搭载文心大模型,整合百度搜索与百度地图,主打视听翻译、AI识物等场景化功能,定价2299元。此前,阿里巴巴于10月24日上线自研的“夸克AI眼镜”,基础款“双11”优惠价3699元,同样整合高德导航、淘宝识价、支付宝“看一下支付”等阿里系生态。
然而,理想与现实之间仍有缝隙:从用户的交互不畅、续航焦虑、佩戴不适,到量产延迟,都在提醒行业落地的难度。
奇葩逆袭
这一轮AI 眼镜并非凭空起势。
业内普遍认为时间线指向2023年秋的Meta×RayBan第二代合作款。2024年四季度,该产品软件层面获得“视觉问答、实时翻译与视频通话”等关键升级,完成从音频/拍摄配件到随身AI终端的角色转换。
“第二代产品刚出时,XR(Extended Reality,扩展现实)圈里,人人觉得是款奇葩产品,居然不带显示,像是蓝牙无线耳机与头戴式运动相机的组合体。”行业资讯平台XR Vision创始人杨鹏向南方周末记者感叹,“谁都没想到它后来会成为现象级产品。”
Meta在2019年就发布过第一代智能眼镜产品,但市场反应平淡。杨鹏认为,“主要因其摄像头仅500万像素,画质差,音频效果也不好,且缺乏真正实用的人工智能”。
“第二代产品在软硬件体验增强外,还依托太阳镜线下门店网络营销,只需加点钱,即可获得智能眼镜。”杨鹏说,消费者小成本体验后便转化为AI眼镜用户,形成口碑传播。
国际数据公司IDC称,2023年四季度,Ray-Ban Meta出货约36万副。2024年年底,Meta CEO马克·扎克伯格披露彼时销量已超过100万副。2025年2月,合作方雷朋母公司依视路陆逊梯卡对外明确,自上市以来累计售出200万副,并将把年化产能扩充至1000万副规模,产线向中国与东南亚扩张。
“一季度超30万的销量,意味着实现了PMF(产品—市场匹配)验证,市场前景可观。”杨鹏补充道。
2024年末至今,中国也出现了从百元级音频眼镜到数千元具备近眼显示的AR机型。玩家包括百度、字节跳动、小米以及阿里等互联网巨头,也包括一众创新公司。
工业设计与硬件产品专家王峰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目前AI眼镜产品主要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AI 音频眼镜”,本质是“开放蓝牙耳机”,依赖语音完成交互,能够实现通知播报和听音乐等。主流代表是华为Eyewear系列、蜂巢科技界环系列与各类无摄像头的听歌/通话眼镜。
第二类是“AI 音频+摄像眼镜”,在维持轻量化前提下加入第一视角拍摄与直播,能够识别物体、导航、扫码与翻译等,是Meta、小米等品牌当前的出货主力,“也是市场上的常见形态”。
第三类是“AI音频+摄像+AR”的近眼显示形态,通过波导或微显示实现抬头显示与空间理解,以便进行实时字幕提词与翻译、视觉创作等,代表性产品有夸克AI眼镜、Rokid系列眼镜、雷鸟旗下产品与RayBan Meta Display。
王峰介绍,功能每增加一层,通常会带来重量上升、续航缩短、热管理与结构堆叠更难,价格与良率压力更大。相应地,供应链也需要从通用声学和摄像拓展到高门槛的光学与精密装调。模型的学习成本和对外观时尚性的挑战也同步上升。“要把芯片、电池、传感器、显示屏,这么多模块塞进一副50克左右的眼镜里,是极大的挑战。”
“人人都有机会”
“大模型厂商如此迫切,在于他们急需寻找AI的硬件入口。”杨鹏坦言。
他继续解释,当下,以手机为代表的智能终端本是当下AI最直接的落地场景,然而主流手机厂商如华米OV(华为、小米、OPPO、vivo)均将AI视作未来操作系统的核心,纷纷自研端侧AI助理,拒绝向第三方大模型厂商开放系统级权限。这种“系统闭环”策略,使得如豆包、通义千问等大模型难以在移动端实现深度集成与能力释放。
与手机系统高度封闭、权限难以打通的情况不同,眼镜作为仍处于形态演进中的新兴设备,其系统生态尚未固化,“人人都有机会”。
那眼镜为何被视为承载AI的更优载体?多位受访者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一是成本,二是交互。
具体而言,在成本端,RayBan与Oakley的无显示或轻显示价格带在299—499美元区间,带显示新品799美元。国内音频形态甚至下探至千元价位。
对比之下,主流VR/XR(Extended Reality,扩展现实)现实头显仍处于299—499美元与3499美元两个价阶。“前者的生产制造成本与消费者价格接受度都要远高于后者”。
而在数据与交互的原生性上,王峰指出,“要让多模态代理有效学习,需提供长时间第一视角视频样本,并且包含同步的音频样本。当这一视角被搬进量产机型,来自现实世界的连续流就能以最短路径被模型‘感知—理解—回应’”。
“眼镜紧贴人类最重要的信息输入(视觉)与输出(语音)通道,还有比它更好的载体吗?”杨鹏反问道。
此外,产业链的进步为可行推向可量产增加了杠杆。
“AI眼镜的供应链在中国。”多名受访者解释,中国拥有完整且强大的消费电子供应链体系,从上游核心器件,到中游模组与工艺,再到下游整机集成与大规模制造,都为AI眼镜的快速迭代提供了独特优势。
例如上游关键器件,在决定眼镜体积与功耗的近眼显示环节,国内企业在OLEDoS(硅基有机发光二极管)与MicroLED(微发光二极管)两种技术路线上均具有量产能力,为设备轻薄化奠定基础。而在光学、成像及传感领域,龙头厂商可提供从器件到系统模块的全套方案,确保AI眼镜核心感知功能的自主供给。
中游制造环节,头部代工厂商已将AR/VR及AI眼镜明确列为智能穿戴产品线,形成“零部件-模组-整机”的垂直整合能力。下游端,成熟的ODM(原始设计制造,厂商提供方案和产品)和EMS(电子制造服务,厂商提供技能和工艺)生态具备柔性化与快速响应能力,能支持品牌方以较低初始投入进行多品类、小批量的试产与放量。
杭州回车科技旗下的AI眼镜产品名叫Looktech,采用Open AI的大模型,兼具第一视角摄像和音频功能。其销往北美,与RayBan Meta同台竞争,售价为249美元,较竞争对手便宜50美元。
“续航、尺寸和重量优势外,成本低、售价低是我们的重要竞争优势,这主要得益于芯片国产化替代,而非采用价格更高的高通AR1芯片。”该公司联合创始人、首席技术官童路遥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完善的供应链也显著降低了创业门槛。目前,许多初创团队可基于现有模块快速开发原型,通过成熟工厂完成小批量试产与迭代。
“供应链成熟,元器件即插即用,养活了一批‘华强北’。”杨鹏笑称。
南方周末记者在购物平台1688上发现,不少智能眼镜商家来自珠三角地区,多为近一年注册,推出的AI眼镜产品从几十元到数百元不等,大都声称具备AI音频与摄像功能。

“首先得是一副眼镜”
“AI眼镜首先得是一副眼镜”既是行业共识,也是行业难点。当前不少产品在基础体验上仍未能满足用户期待。
四川大学大三学生李昂烨是AI眼镜爱好者,曾对系列产品抱有极高期望,“有望取代手机”,但实际使用后,他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之前的想象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尝试过日常通用类AI眼镜,也体验过骑行、游泳等垂直领域产品,发现产品间的差异化并不明显。佩戴体验上,产品笨重、佩戴不稳、偶尔夹头是普遍问题,功能体验上,AI无法唤起、翻译质量差、续航不足、拍摄实际效果比不上手机时有发生。“作为眼镜的舒适度不够,作为工具的实用性不强。”
“AI眼镜得回到‘眼镜’的第一性原理,可全天佩戴、舒适、安全、易于验配、可被服务。此外,还要具有时尚感和美观度。”蜂巢科技创始人夏勇峰总结道。该公司旗下有界环系列AI音频眼镜产品。
在童路遥看来,从纯粹的眼镜标准衡量,市面上不少智能眼镜产品在设计上是不合格的,比如镜框,“许多产品的前框是纯平的,但人的面部有弧度,镜框必须有相应曲率,否则影响视力”。再比如镜腿,“合格的镜腿带有包裹头部的一定弧度,不然会夹头”。
“眼镜制造是一门极其复杂的工艺,简单产品有一百多道工序,复杂的甚至有三四百道。”童路遥说,“很多细节问题是做工业设计的人意识不到的。”
多名受访者表示,目前,选择与传统眼镜制造商深度合作生产AI眼镜成为趋势。传统眼镜企业的角色已从“代工产品”升级为“共同定义产品”。
在智能眼镜的研发中,厂商面临核心挑战是,要将电池、主板、相机等电子元件高度集成于镜腿与前圈,同时必须保证佩戴舒适性、结构强度与光学性能。这一过程高度依赖蔡司、豪雅等镜片企业的现有能力,即处方镜片技术、全球化实验室网络与快速交付体系。
回车科技选择了与温州瓯海眼镜有限公司(下称瓯海)合作。瓯海负责Looktech眼镜外观设计和框形、镜腿等结构设计。回车科技则为Looktech建立符合电子产品标准的智能产线,并协助其完成人员培训。
在渠道端,在投资机构X Square Investment Group创始合伙人夏伟奇看来,AI眼镜的最终销售必然依赖线下体验与验配服务。
“Meta 这次能够取得成功的重要因素,除了产品性能的提升外,在于其与雷朋进行了联名,产品由此直接进入LensCrafters、RayBan品牌店、Sunglass Hut等既有销售网络,完成个性化镜片加工与装配,售后回到原有工单体系。”夏伟奇对南方周末记者说,“RayBan Meta系列超半数销售额都来自线下。”
“国内眼镜行业超八成的销售依赖线下。”夏伟奇强调,“它具有强装饰属性,消费者必须亲自试戴,而庞大的近视人群更离不开专业的验配服务。”这正是AI眼镜能否规模化的关键瓶颈,也是其投资战略的支点。
基于此,2022年,X Square通过其持股平台飞象资产,投资了线下零售连锁企业博士眼镜(300622.SZ),夏伟奇出任董事。任职期间,他推动博士眼镜与上游主流AI眼镜厂商建立合作,并拓展线下门店销售网络。
4月,博士眼镜向投资者披露,已与星纪魅族、雷鸟创新、XREAL、界环、李未可等品牌开展合作,并在上一年8月与雷鸟创新成立合资公司,帮助对方把“V3 AI拍摄眼镜”从工程样机推向量产上市。此外,公司计划三年投资建225家新门店,强化“验配+智能眼镜选配”的一体化体验。
博士眼镜股价曾在2024年下半年因AI眼镜概念被热炒,从7月的11.19元/股暴增至12月的61.71元/股,五个月内涨幅超450%。但2025年起明显回调,2月较高点回落约30%。至2025年11月4日,股价报30.84元/股。
“看得多,投得少”
“2016年前后,VR浪潮兴起时,名不见经传的小团队在数日内拿到千万投资是常有的事。”曾亲历VR行业从狂热到冷静的杨鹏直言,相较于此前的“VR投资热”,AI眼镜浪潮下,资本要“更冷静和克制”。
毕马威发布的2025年第二季度全球风投趋势报告称,单季全球创投资金依然围绕基础模型、算力与国防科技流动,消费级硬件占比有限。
由金融数据和软件公司PitchBook与美国风险投资协会联合发布的全球2025年第二季度风投报告也给出相同判断,在募资与投资两端更强调“确定性”,非刚性渗透的可穿戴难以获得主流美元基金的大额配置。
“传统的投资主力像美元基金、头部市场化投资机构‘看得多,投得少’。”王峰发现,当前大多数创业公司的融资主要来自国有资本或本土的VC(风险投资)或PE(私募股权投资)。
一位业内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2024年年中,AI眼镜领域有过一小波投资热潮,但伴随着大量产品延期上市,且产品实际体验反馈较差,市场情绪趋于冷静。其中的典型案例是闪极科技。
闪极科技成立于2020年,以移动电源起家,曾在2024年5月宣布进军AI眼镜,以999元低价发布“AI拍拍镜”并开启预售。然而,原定11月底与翌年1月中两批发货不断延期。用户实测发现蓝牙连接不稳定、拍摄模糊、系统卡顿等问题频现,最终导致了大规模退货及高额补偿退款。
头部厂商亦有时间窗口调整,小米将原计划2月亮相的AI眼镜推至4月;小度AI眼镜从2024年上半年上线延期至2025年11月1日;谷歌和眼镜品牌与零售商Warby Parker在5月宣布合作后,后者联合CEO随即在6月表示相关AI眼镜不会在2025年内上市。
Looktech同样延期超半年才上线,童路遥坦言,“核心问题在芯片”。他表示,目前,许多芯片是从智能手表等其他行业或应用方向拿过来的,并无AI眼镜专用芯片,而AI眼镜在功能点上有所不同,开发难度较大。
“这导致了功耗、Wi-Fi传输、蓝牙连接、功能实现等方面的一系列问题,使得产品勉强能运行,但是当它真正投入市场,用户使用时,它与消费者的期望还有很大差距。”童路遥说。
“相较于整机企业,市场倾向把资金投向确定性更高的两端:一端是光学、微显示与电池材料等底层供给,另一端是已经形成稳定现金流的零售与处方网络。”夏伟奇说。
杨鹏对此分析称:“VR创投热由技术驱动,AI眼镜则由市场驱动,前者无现象级应用,但有巨大想象空间,后者则由Meta验证,所有人跟进,但中国仍是有待验证的市场。”
受访者普遍认为,AI眼镜在欧美首先搭上太阳镜消费文化的便车,非处方佩戴是生活方式的一部分。而中国的消费者更偏向光学矫正,近视与度数管理是刚需。
“这意味着,墨镜形态属于间歇性佩戴场景,而在以近视人群为主的中国市场,眼镜是需全天佩戴的‘always on’设备,消费者对佩戴舒适度、长续航和个性化SKU(最小库存单位)数量有着更高要求,这也对本土创业者提出了更严苛的产品定义与供应链整合能力挑战。”夏伟奇说。
(应受访者要求,王峰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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