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 11月03日 19:41
天津“大了”韩云:在生死边缘找寻尊严与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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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讲述了天津地区对白事组织者、民间入殓师的称呼“大了”韩云的故事。韩云在目睹朋友的离世后,决心为逝者挽回尊严。作为“大了世家”的传人,她经历了天津殡葬行业的变迁,从胡同里的守望相助到现代楼房的疏离。尽管面临女性身份的挑战,韩云依然坚守岗位,通过其著作《花落了:一个大了的生死笔记》记录了从业四十年的生死观,并以独特的视角诠释了死亡的平等与生命的意义,鼓励人们放下焦虑,享受生活,并为自己规划了一场特别的告别式。

✨ 韩云的“大了”身份:韩云作为天津“大了”(白事组织者、民间入殓师)的从业者,其职业起源于家族传承,她以一种近乎消防员的角色,在亲人离世的关键时刻,为家属提供组织仪式、照顾逝者、安抚亲属等全方位的服务,是逝者家属的“定心丸”。

⚖️ 性别与传统观念的冲突:在中国传统观念中,“大了”多为中年男性,女性因属“阴”被认为不吉,韩云作为女性在继承父辈职业时面临着家属的质疑和社会的排挤,但她通过真诚的服务和独特的创新(如扮演蜘蛛侠送别患病儿童),逐渐赢得了认可,触及了仪式最动人的本质。

🔄 天津殡葬业的变迁与生死观:文章描绘了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胡同里的守望相助到如今楼房时代的疏离,殡葬市场的变化反映了社会结构的变迁和人情味的淡薄。韩云通过观察,提出“人世间最平等的事就是死亡本身”,并认为白事是办给生者看的,旨在安抚活人的情绪,帮助他们接受命运,最终找到生命的意义在于“活得舒坦、自在、得劲”。

📚 著作与人生哲学:韩云将自己三代“大了”的经历和对生死、人生的感悟写成《花落了:一个大了的生死笔记》。她提倡放下焦虑,享受当下,并为自己的告别式设计了一场读书会,希望以文字与他人进行跨越生死的对话,成为照亮他人的“灯”,让生命在记忆中延续。

2025-11-03 19:00:00

“大了(dà liǎo)”,是天津地区对白事组织者、民间入殓师的称呼。

韩云第一次正式当大了是在2000年的冬天,为她中学时代唯一的朋友花猫。零下十多度的寒风扫过天津的胡同,韩云看到曾经的伙伴躺在公厕门口,全身糊满冻硬的大粪,肿胀的脸在惨白的阳光下无法辨认。

人竟然这样就没了——如此荒唐,毫无尊严。

在父亲的指导下,二十出头的韩云强忍着悲伤为花猫布置灵堂、做引魂幡、守灵。入殓时,韩云仔细擦拭着那双僵硬的手,忽然想起中学时的一个午后,花猫歪着头笑说,“如果哪天我死了,我的白事你来给我当大了,怎么样?”在送别中,她用温热的水洗净花猫身上的污秽,为他换上整洁的衣裳,让这个在粪污中结束生命的人,最终能干净体面地离开。

从那天起,韩云觉得,做大了可以为逝者挽回尊严。

韩云出生于天津的一个大了世家,父亲和祖父都是从事这行的老师傅。自1970年代起,她就随家人穿梭于各个胡同的白事现场。在天津,每几个胡同就有一两位固定的大了,他们就像随时待命的消防员,一旦有人家办丧事,便立即赶往协助。大了,就是要做那颗“定心丸”——组织仪式、照顾逝者、安抚亲属。

中学时期,身边的许多同学因为韩云的出身而捉弄、排挤她。韩云一度困惑:为什么白事前后,人们对大了的态度有如此大的反差?为什么人们在白事中视大了为救星,事后却疏远畏惧?

“人们感谢大了将逝者体面地送走,也会害怕大了会带着死亡再次降临。”韩云向《南方人物周刊》表示。

自1990年代至今,韩云一直做着大了。见多了死亡,韩云开始相信命运,“不是所有事情都会变好,也不是所有事都有为什么。见多了哭泣,我想让人们笑。”这份心愿促使她提笔写作。

韩云把家里三代大了经历的故事写成文字,非虚构作品《花落了:一个大了的生死笔记》于近期出版。在她眼中,死亡如同花落——三天的白事是生命最后的盛放,永恒的寂静才是死亡最真实的模样。

《花落了:一个大了的生死笔记》 图/受访者提供

定心丸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天津的胡同里,一旦谁家里有人快不行了,家人心里就有数了——得赶紧去请大了。那时,韩云还小,她眼里的爷爷和爸爸是方圆百里最好的大了师傅。只要求助一到,他们就立刻出动,一是不谈钱,二是会把逝者当作至亲,给予逝者全部的照顾、体面和尊重。

进了门,父亲总会对主家轻声劝上几句。然后,他开始麻利地指挥,给逝者净身入殓。

那时,殡葬市场上还没有冰棺,逝者家属会把院子的门板拆下来,往几条凳子上一搭,当作灵床,把遗体安放上去。处理好逝者后,大了开始指挥具体的细节——糊住玻璃、灵堂摆上供果、哭丧、烧纸烧香、派人做遗像、办理死亡证……

第二天有重大仪式,“开光”。韩云曾好奇地看着爷爷用棉花球虔诚地为逝者开眼光、鼻光、耳光,家属在旁边拿着一面小镜子对着去世的亲人照,等到爷爷说“走西方大道”,然后把镜子狠狠丢在地上摔碎。人们相信,逝者能从镜中看到这一场白事,看清最后送别自己的人。过去,还有“送路”的仪式。在韩云的记忆中,人们会抬着大型的纸扎马牛、轿子,还有纸扎电视、冰箱等日用品,浩浩荡荡地走到十字路口焚烧。不过,现在已经不被允许了。

第三天是出殡的日子。早上8点,灵车已经在门口等候,家里的所有家属跪在家门前,提醒逝者“该走了”,逝者的遗体被四个壮年男人抬上灵车。灵车发动,所有家属坐在一辆大巴车里一同前往火葬场,举行告别仪式,火化。结束后,大家会一起吃一顿饭。在整个过程中,韩云感受到的并非全是压抑。“总不见面的人都见面了,也会相互问候,很亲热。”

送别之后,“乐观的天津人基本都能做到,该吃吃,该喝喝。”韩云说。

从前,有邻居去世,大家都来帮忙,一条胡同住着好几百号人,但都像是一家人。当时的胡同像老鼠洞,窄窄的,走进去是一排排低矮的房子,每扇大门里都是个小院儿,住着一家人。韩云的父母都住在林家堡胡同,父母俩第一次见面,是韩云的爷爷带着她爸爸去操办她姥爷的白事。韩云在《花落了》中写道,“我爸搭床板的时候,他让四个青壮年男人每个人死死抓住姥爷盖着的花被子的一角,爷爷和另外两个看着力气更大的壮士,把姥爷轻轻抬到被子上,再那么一裹,就成了一套完美的煎饼果子,绝了!”

在韩云看来,天津的大了师傅热情真诚,善于用幽默化解沉重,但在该庄重的时候绝不含糊。她觉得,天津人独具一种在任何情境下都能制造快乐的本领,在各行各业都是这样。

书中记录了天津殡葬四十年的转变。以前住胡同,一家有事大家帮。现在住进楼房,遗体不能乘电梯,需雇背尸工专门从楼上一层一层背下来,一层楼给一百块,还得给每家每户门上系红布条辟邪。“情”淡了,规矩也变了。人们不再对大了言听计从,更有主见,会直接告诉大了自己的安排。

但有些传统依然牢固。在天津,真正的大了必须是中年以上的男性。韩云继承了白事传统,却因女性身份而步履维艰。民俗认为女性属“阴”,在葬礼上“见红”更是不吉。韩云说,“家属一般不太认可女性大了,认为她们没有资格代表自己家,会给自家丢面子。”

电影《破·地狱》剧照

2024年,韩云看了电影《破·地狱》。电影中,文玥想要继承父亲的衣钵,但香港的喃呒师傅有着传男不传女的行规。直到临终时,父亲才立遗嘱允许文玥为自己破地狱。对比之下,韩云还有机会给另一部分人主持白事——家里人手不足、仪式从简或家庭经济困难的逝者。

正是这种“边缘”,让韩云触及了仪式最动人的本质。她主持过一场特殊的葬礼,逝者是七岁的白血病男孩王子帅。

当家属说想在游乐园办葬礼时,韩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儿子得白血病时,父母就在为此铺垫,他们告诉小女儿,“哥哥死后,他最喜欢的蜘蛛侠会在游乐园把他接走。”韩云心里没底,但不想辜负这家人的期待,还是应下了。

王子帅去世的第二天,韩云穿上了蜘蛛侠服,戴上面具,抱着子帅坐上摩天轮,向地上渐渐变小的家人挥手告别。摩天轮越升越高,升至最高处时,她终于失控大哭。火化前,那身蜘蛛侠服被改小,成了王子帅最后的寿衣。

韩云 图/陈财余

在白事中长大

小时候,韩云总期待去参加白事。

每当附近有人去世,她的父亲就会牵着她的小手一同前往。作为小孩去参加白事,就像去吃自助餐、去游乐场一样。和善的逝者家属会把供桌上的白皮点心和水果递给韩云吃,轻轻抚摸她的头。参加白事的也有与她年纪差不多的小孩,大家就在一起玩。供桌上摆的食物都差不多,每场白事一起玩的小伙伴却不一样。

长大些后,韩云才慢慢意识到,在别人眼里,白事并不是被期待的事,而是伴随着恐惧和禁忌。

刚上初中时,同学们知道了韩云的父亲是大了,便将她视为灾星。早自习是韩云最害怕的时候,班上几个男同学围在她的课桌旁边,给她“奏哀乐”、“开追悼会”,每天乐此不疲。

直到这群男生给她的父母“开追悼会”,她忍无可忍,抡起拳头反击,却被他们围殴。除了花猫来帮助她,班上其他同学都装作无事发生。在韩云看来,其他同学的冷漠才是最让她受伤的。

那时候的韩云产生了疑问:“我明明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遭受这么大的嫌弃?”

现在回想起来,韩云仍觉得那种反差十分明显——父亲带着自己去主持白事时,人们对大了都很客气、热络,气氛非常融洽;可一旦白事结束,这些人又迅速远离你、嫌弃你。在她眼里,大了帮助的人越多,就越会遭到排挤,这是个恶性循环。她形容那段时间的自己“像是夹在冰与火之间”——冰,是别人的冷漠和嫌弃;火,是别人家出事时,她还得去帮忙。

为了保护自己,那时的韩云剃了平头,穿上男孩的衣服,用形象上的改变让自己变得更坚强。她向父亲求助。父亲对她说:“人如果总是求救,就会永远停留在原地,你得学会自己面对困境。”韩云的父亲举了个死亡的例子——一个将死之人,能向谁求救呢?从那时起,韩云意识到,不是所有事都能如愿变好,她必须学会接受。

在学校里有过那样的经历之后,韩云对上学产生了抵触情绪,便自然而然地跟着父亲,去帮忙做白事。

最初,韩云只是打个下手。大了给逝者穿衣服套袖子的时候,得有个人帮忙扶住遗体。家属胆小不敢碰遗体,这时韩云就会上前帮忙。她把遗体从侧面轻轻立起来,把袖子套进手臂里,顺便理平遗体身后的衣服下摆,再把遗体轻轻放下。这是韩云踏入大了这行的起点。

天津,一名殡葬行业从业者在为遗体化妆 图/视觉中国

白事里的生死观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我会遭遇这样的不幸?”

“为什么我这么小就失去了父母?”

在一场白事上,一位年轻的逝者家属反复向韩云追问,她安静地听着。这些问题不是在向韩云寻求答案,而是对自身命运的诘问。只有接受了命运,家属们才会开始悲伤。“大了最初的意义,在于把活着的人安抚住。”韩云说,“因为白事上的情绪是很复杂的,不只有悲伤,还有愤怒,心境是不一样的。”

她也遇到过格外冷静的家属。一位老太太病逝后,儿女们平静地交代,“我们商量好了,就让妈妈穿自己的衣服,直接火化。”那神情并非没有悲伤,而是心力耗尽——他们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透支了所有情绪。韩云后来了解到,这些儿女自己身体也不好,家境贫寒,活着本就是沉重的负担。

在她的观察中,有钱人、成功人士的白事往往是阵仗最浩大的。这类白事不仅宾客云集、礼金厚重,更会特意邀请最德高望重的大了师傅来主持大局。

“白事只是延续了生的最后一个结束,这一生就是一个整体。”韩云感慨,“虽然白事有差别,但我认为人世间最平等的事就是死亡本身。”人不会因为有钱就能逃脱死亡,盛大的白事与简单的白事对他们而言没什么不同。

白事是办给生者看的。葬礼上,有人悲伤痛哭,有人愤懑不解,有人只是沉默。“不论大家是怎样的表现,我相信有一个时刻,大家的感情是最真挚的,那就是遗体告别的时刻。”韩云说。那是此生的最后一面,这个人即将被火化,不再保留人的形貌,亲人们也将永远无法再见到他。每当目睹这一幕,韩云总能感受到一种纯粹的悲伤。

然而,在大了看来,最令人难过的时刻并非遗体告别,而是出殡之后——当队伍走出火葬场,大了随家属一同返回家中,有人点燃火盆,所有送葬的人依次从火上跨过,再单手抓一个小糖馒头,吃一块糖。这时,整个屋子已恢复原样:棺材撤走了,供桌不见了,烧纸的盆也收了起来——那个活生生的人随之彻底消失。韩云曾陪一位刚失去老伴的老太太回家。老人走进空荡的屋里,四处张望,仿佛在寻找什么。随后,她突然意识到,这间屋子里再也不会有人陪她说话、陪她吃饭了。她慢慢坐到双人床上,捧着丈夫的遗像,默默地哭了。

白事三天,亲友环绕如聚会,而三天过后,家属将独自面对失去后的寂静。每当这时,韩云总感到无力,“其实一个大了也做不了什么,只能陪伴。”出殡结束回家,韩云会多陪家属坐一会儿,让家属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哭,有时她自己也跟着流泪。做大了的这些年,韩云自己也无法化解一些悲伤。于是,她写了下来。

在韩云看来,中国人的生死观蕴含着矛盾。“在小时候,父母、社会都会告诉你,死亡是不好的,白事、大了是不吉利的。然而,到临死前,照顾你的家人、临终关怀的人员又会握着你的手,告诉你,不要害怕。这根本就是做不到的事情。”

《破·地狱》里有个死去的小孩,遗体已经呈现出拉丝的状态,韩云对此印象十分深刻。在她看来,这就是死亡本身的模样,不管人们怕不怕,最终都要接受它。

她注意到,那些终日与死亡为伴的人——医生、法医,往往活得格外通透。亲眼见证过生命的终结,反而更懂得在活着时放下执念,去追寻真正有意义的人生。在韩云看来,“生”的意义无需宏大,“活得舒坦、自在、得劲,就是意义。”然而,在这个普遍追求效率的时代,连休闲都成了一种需要优化的流程,人们总为虚度光阴而焦虑。

浙江杭州,两名遗体整容师在工作时向遗体鞠躬 图/视觉中国

“人生是需要享受的。放下焦虑,该浪费就浪费,反正到最后,每个人都是一个‘走’。 ”韩云说。

她早已为自己安排好了最后一程:将告别仪式办成一场读书会,陈列她写的书,和那些曾照亮她生命的书。她会为每本书写下书评,夹在扉页之间。当那一天来临,她虽已沉默,但想说的话早已藏在字里行间——那将是一场跨越生死的对话。

她希望自己能像一盏灯,哪怕只在某个瞬间照亮过某个人。“活在别人的记忆中,只要有人能想起你,你就不会死,你活着的意义也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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