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瓦尔宝典》篇幅不长,我花两个多小时坚持读完了它。
它所承载的盛誉与我的阅读体验形成了巨大落差——赞誉越高,失望越深。
作者埃里克·乔根森将全书划分为“财富”与“幸福”两部分。第一部分尚具一定可读性,提出了现代商业环境中的杠杆思维和专业化策略;但第二部分内容质量显著下滑,是近乎堆砌、缺乏实证支撑的泛泛之谈,重复率极高的心灵鸡汤。
这本书不成什么系统,由纳瓦尔凌乱的社交媒体语录+访谈拼凑而成。作为硅谷知名投资人,纳瓦尔的光环无疑为书籍带来极强的信用加持,然而若剥离这层身份滤镜,其内容与传统成功学著作相比,除修辞更贴近现代科技语境之外,在思想深度与实操方法论上并无突破。
纳瓦尔的一个优点是爱读书,也热衷分享自己的洞察。这本薄薄的小册子中,列有他推荐的书单,其中非虚构类有25本,我读过其中的8本,包括《无穷的开始:世界进步的本源》《人类简史:从动物到上帝》《理性乐观派:一部人类经济进步史》《基因组:生命之书23章》等,我和他的阅读趣味有很大的交集之处。
但我认为,真正塑造纳瓦尔思维底色的,是他在“哲学与灵性”类别中所列的作品。这导致其思想体系存在内在矛盾:他一方面认同科学推动社会进步的宏大叙事,另一方面却持续从古代哲人身上寻求答案。他在这种张力中试图维持某种平衡——而这恰恰是人类认知机制最擅长的处理方式——调和矛盾,构建表面自洽。
但一个根本问题在于,那些古代哲人既不了解原子结构,也不晓得地球并非宇宙中心,更对神经科学和进化论一无所知。在他们的时代,人类对世界与自我的认知仍处于蒙昧阶段。那么,他们提出的心智模型与人生见解,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能指导今天的我们?
答案并不藏在古代哲人的玄思与箴言中,而应朝向现代进化生物学与认知科学领域去追寻。正是进化所塑造的大脑结构,决定了我们如何感知世界、处理信息并最终形成意义体验。从神经可塑性到情绪的生物化学基础,从决策的神经机制到社会行为的进化起源——这些才是理解“我们如何幸福”与“我们如何思考”的科学地基。
然而纳瓦尔的阅读谱系中,恰恰缺乏这部分关键内容。
真正理解人性,不应依靠语录式的成功学。《纳瓦尔宝典》并不可信。拥抱硬科学,远离软鸡汤,才是当代思考者真正的求知之路。
一
我们先看《纳瓦尔宝典》的“财富”部分。
在这里,纳瓦尔谈论的是极为现代和物质的概念:科技杠杆、复利、资本、判断力……听起来很硬核,背后是一个由数学和经济学描述的、可被理性分析和利用的世界。他有些话说得确实漂亮,譬如:“致富最重要的技能是成为终身学习者,无论想学什么,你都得找到途径和方法。以前的赚钱模式是读4年大学,拿到学位,在某个专业领域干上30年。现在不一样了,时代的发展日新月异,必须在9个月内掌握一门新专业,而这门专业在4年后就过时了。但在专业存在的这3年里,你可以变得非常富有。”
但他还说过:“努力的作用被大大高估了。在现代经济中,工作的努力程度并没有那么重要。那什么被低估了呢?判断力。判断力被低估了。”那么如何拥有判断力呢?这却并不是他的语录体箴言需要即时回答的问题。只是在异时异地的社交媒体上,他又说:“不付出努力,就无法培养判断力,也不会获得任何杠杆。”所以努力到底重不重要呢?他是不自知、前后矛盾的。
纳瓦尔内心深处是蔑视循序渐进努力的。所以他说:“专长指的是无法通过培训获得的知识。如果社会可以培训你,那么社会也可以培训他人来取代你。”
在这里,我要借助斯坦福大学神经科学家大卫·伊格曼的观点来反驳纳瓦尔。伊格曼的《粉红色柔软的学习者》是我近年读到的最好的认知科学著作之一。

[美]大卫·伊格曼|著,王明宇、牛雨谣|译
浙江科学技术出版社,2024年11月
在纳瓦尔那里,“专长”近乎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充满了神秘感。他的论述会让人误以为“天赋”是某种命中注定的、需要去“发现”的静态事物,那些尚未发现自身“专长”的人,可能需要的是某种被语录和箴言激发的灵机乍现。
但是,伊格曼会告诉我们,所谓的“专长”或“天赋”,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大脑可塑性的早期体现——某些神经回路因为基因或早期经验,对特定信息更为敏感,通过练习,这些回路被极大强化,形成了优势通路。它就是努力的结果,而且这种可塑性是终身的。
伊格曼用确凿的脑实验证据告诉我们,所谓的“专长”是通过刻意、定向的输入和练习,在大脑的“粉色柔软物质”中亲手“雕刻”出来的。他强调了“成为”的过程,而纳瓦尔似乎只描述了一种虚幻的“发现”结果,并且他对“专长不依赖于培训”的描述是反智的。
《纳瓦尔宝典》和既往的成功学著作没有本质区别。它只是一本更现代的咒语书,告诉你要利用“杠杆”、建立“专长”、发挥“判断力”。他在喊“芝麻开门”,但门为什么开?它们背后的科学原理——无论是认知科学、复杂系统理论、行为经济学还是概率论,却无一得到揭示。
这些“咒语”形同爽文,会令读者内心澎湃,却无法让他们获得自主分析和创造新解决方案的能力。
在“财富”章节的末尾,纳瓦尔说:“如果是一个古老的问题,比如如何保持身体健康,如何保持冷静和平和,什么样的价值体系是好的,如何经营好家庭,诸如此类的问题,古老的解决方案可能更好。”在该书剩余的所有部分,他几乎都是在推销各种“古老的解决方案”。
在这一点上,他有点像苹果创始人史蒂夫·乔布斯。乔布斯当然在如何创造财富上有自己的洞见,但他在“如何保持身体健康”等问题上,太相信“古老的解决方案”了,以至于排斥现代医学、迷信果蔬疗法,被癌症过早夺去了生命。
其实只要想一想,何以在100多年前,全球各地,无论东方、西方人均寿命始终打不破三十几岁的魔咒,就应该对纳瓦尔的上述论调打个问号。在这一点上,重温大卫·伍顿在《坏医学:医生自希波克拉底时代以来一直在害人》中的断言会有所助益:“直至1865年,医学就算没有产生什么正面伤害,也几乎完全是无效的。”
纳瓦尔和乔布斯在此是同路人。他们在赚钱上拥抱现代理性,在如何活命上却退回到原始经验。
二
即便在谈论“幸福”话题时,纳瓦尔也没有放弃传播他对医学的错误理解。他与其说是在反现代医学,不如说更相信万物的秩序都可以在一个人的内心形成,而无需假借他物。
他的下面这段话显然不单单是针对医学:
医生不能让你健康。
营养学家不能让你苗条。
老师不能让你变聪明。
禅师不能让你冷静。
智者不能让你富有。
教练不能让你健壮。
最终,你必须自己负起责任。
救赎靠自己。
但纳瓦尔一直都是矛盾的。他喊着“救赎靠自己”的高调,一转身却又忘记刚刚鄙夷过“老师”“禅师”“智者”和“教练”,开始不厌其烦推荐马可·奥勒留、老子和克利希拉穆提这些所谓的智者。
他的矛盾是无处不在的。譬如他说:“获得幸福最重要的诀窍之一就是,认识到这是一种你可以锻炼的技能,是一个你可以做出的选择。也就是说,一个人可以选择幸福,并为之奋斗。这跟选择减脂增肌、为事业奋斗、学习微积分没什么两样。”所以请问,努力到底是有用还是没用的?
他刚说完:“幸福指数的个人衡量标准是,一天中你有多少时间用于履行职责,而不是追随兴趣。”又说:“不,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你唯一应该做的事,是你自己想做的事。别人总希望你以特定的方式做事,但如果不再费心去揣摩别人的期待,你就能听到自己脑海中那个微弱的声音。那个声音代表了你真实的想法。倾听它,你就可以做自己了。”
可是,我脑海中真正想做的事情难道不正是我的“兴趣”吗?我再倾听,也不会是那个建构出来的“履行职责”吧?纳瓦尔对人性到底有多少误解?他本人又是否受过基本的逻辑学训练?
在更多时候,纳瓦尔将幸福定义为一种内在的、可以主动选择的状态——“如果你不愿意与别人进行百分之百的交换,嫉妒就毫无意义。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嫉妒心瞬间就消失了,因为我不想成为其他任何人。”这段标准的鸡汤显然也是不诚实的,首先嫉妒心并没有瞬间消失,只是你认为它消失了;其次即便在你的认知里,嫉妒心的消失也只是短暂的,它随时卷土重来。
鸡汤文之所以没营养,是因为它忽视了情绪的生理基础。如果用伊格曼的视角看,情绪是大脑和身体内部复杂的化电反应的结果,由古老的脑区驱动,远非额叶的“理性”指令可以完全控制。
比如说,告诉一个正处于深度抑郁中的人“你要选择幸福”,在神经科学家看来是荒谬的,因为这等同于要求他用自己的病变器官来治愈自己。大脑的改变,更多来自持续、精准的环境反馈,而非空洞的决心。告诉你“要幸福”或“要控制情绪”,就像告诉一个没有平衡感的人“别摔跤”一样无效。
真正的“幸福”,或者说良好的情绪调节能力,不仅与睡眠质量、运动、营养、社会连接等能直接改变脑内化学环境的行为密切相关,很多时候还取决于我们遗传了什么样的基因——纳瓦尔在书中还有“幸福与基因无关”的怪论,这真是不值一驳的前科学认知了。
三
如果让我再说得直白一些,纳瓦尔其实是对现代文明整体抱有敌意。
且看他下面这两段话:
“我一直很好奇,神奇面包是如何做到在室温下存放数月依然保持柔软的。如果连细菌都不吃这种面包,你觉得你应该吃吗?”
“五千年已经过去了,我们还在争论是肉有毒还是植物有毒。我们要做的是,停止这种毫无意义的讨论,抛弃极端主义者的观点,而且不要食用过去几百年内发明的任何食物。”
他是如何做到一边批判“极端主义者的观点”,一边号召“不要食用过去几百年内发明的任何食物”的?
他不知道自己在饮食上是极端主义者吗?
他能说出这些话并不奇怪,因为他在认知上是高度崇古的。古圣先贤似乎已经解决了关于人生的终极命题,纳瓦尔所要做的就是去膜拜与学习,并利用自己在科技投资上积聚的光环去为之传道。
可是这些古圣先贤,甚至认为人类思考的器官不是大脑而是心脏,他们对宇宙与智人的认知又能有多少置信度?
美国加州理工学院物理系教授肖恩·卡罗尔在《大图景:论生命的起源、意义和宇宙本身》一书中说:“要理解自身,我们必须理解那些构成我们的物质,也就是说我们需要深入粒子、力和量子现象的领域。当然,还有那些能感知和思考的系统,它们到底是如何由这些微观部件以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形式组合而成。”而哪一个古圣先贤有了这种超越现代文明的知识呢?

[美]肖恩·卡罗尔|著,方弦|译,ENT|审校
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19年12月
最令人迷惑的是,纳瓦尔乐于打着科学的旗号,他说:“对我而言,科学就是对真理的研究。科学是唯一真正的学科,因为科学做出的预测是可证伪的。科学具有改变世界的力量。”在纳瓦尔所列的书单中,也点缀着《无穷的开始:世界进步的本源》《基因组:生命之书23章》这类科普著作的名字,这为他披上了一层“科学”和“理性”的外衣。
然而,他利用这层外衣,兜售的却是与现代认知科学相悖的古代哲学箴言和灵性感悟。
《纳瓦尔宝典》窃取了科学威望为鸡汤背书。它的根本问题在于,试图用前科学时代的概念和直觉,来解决一个本应由现代神经科学来提供深刻见解的问题:“人如何更好地思考和存在?”
纳瓦尔面对大脑这个宇宙中最复杂的动态系统,试图通过几句机智箴言去做永久性提升。我能给予的最善意评价是:他提供的简单建议,有时或许能给我们一时的启发,但终归无法提供一张通往未来的、基于科学的、真正有效的人生地图。
《纳瓦尔宝典》本身就是一个精心构建的“叙事”。它巧妙地将硅谷投资人的“幸存者偏差”包装成可复制的智慧,将古代哲学的片段作为心灵补剂。它之所以流行,是因为这个叙事满足了现代人对快速成功和内心平静的双重渴望。
然而,这是一个不够好的叙事。它为了吸引人和安慰人,牺牲了深度、一致性和与科学事实的牢固连接。它或许是一个令许多不求甚解者舒适的“故事”,但绝非试图逼近“真相”的严谨论述。
根据《大图景》倡导的诗性自然主义的观点,不同层级的故事可以共存,但高层级的故事不能与底层的事实相冲突。纳瓦尔的问题在于,他试图将古代哲人的箴言直接嫁接于现代世界观之上,却没有进行严格的“兼容性”检查。不仅如此,他甚至还要以古薄今,对现代经过检验的文明成就进行否定。
《纳瓦尔宝典》是一本令人深感失望的降智书籍。那“芝麻开门”的咒语,不仅廉价,而且空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