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看过一个访谈,主持人问一位残疾人:“最希望人们给你们残疾人群体哪些帮助?”
采访对象的回答是:“有能让我顺利出行的基础设施,不需要其他人帮我,不需要惊动大家,让我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普通人,是这个社会的普通一份子。”
这是一种既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也给自己尊严的思维,是文明社会的正常思维。为了保护这样的思维,文明社会会尽力为残疾人优化公共设施。
我一点也不喜欢老年郑智化,他在吃老本的路上走了太久。但我知道一个残疾人在那一刻的屈辱感:他希望的只是不惊动任何人,自己登上飞机,而不是被人抬进去,很多残疾人都会因为被迫依赖他人而难受。
很多人无法共情正常人对“尊严”的渴望与捍卫,他们总是认为,只要没饿死,就应该感恩。所以他们感恩这个、感恩那个,唯独对弱者从不宽容。
电动汽车着火了,车主侥幸逃生,很多人赞美“车门能打开”,甚至还有人在评论区里建议车主不要维权,要给国产品牌足够的包容和空间,潜台词就是“车门能打开,你没被烧死,难道还不该感恩吗?”
具体到郑智化这件事,很多人的思维不就是“残疾人本来就寸步难行,这么多人服侍你一个,你不该跪下感恩吗?”
在生活中,这样的思维随处可见。老一辈父母在家里教育孩子,往往张嘴就是“有的吃有的住,难道你还不该知足吗?想那么多干什么?”有人批评社会丑恶现象,也会有一群人涌过来告诉你“已经很好了,为什么不感恩?”
中国残疾人出行有多难,稍有社会经验的人都知道。多年前见过一个新闻,中国某城市红绿灯前的行人等候区,为安全摆了几个固定石墩,这样可以避免汽车事故伤及路人。但石墩相隔太近,行人可过,轮椅却过不了,可见城建设计者根本没把残疾人放在心上。至于盲道蜿蜒曲折,甚至有石墩或者栏杆阻挡之类的事情,在中国城市里也常见。
相比之下,在欧美和日本,街头遇见残疾人的几率非常高,这是因为残疾人的便利设施非常健全。比如德国公交车上都有专门的轮椅和童车区域,甚至连下车通知按钮都迁就了轮椅的高度。与中国的公交车不一样,德国公交车内没有台阶,就是为了方便残疾人和童车。有人可能会质疑,公交车有着相对较高的底盘,它怎么跟停靠的道路持平呢?德国人也有办法,一旦车辆靠站,就会通过泄压方式降低车身高度,直至与站台持平,就可以方便残疾人上下车了。
德国火车站与地铁站的电梯,都配备了迁就轮椅高度的按钮,甚至还配了盲文。残疾人停车位和卫生间就不用说了,早已是完善的配置。中国很多城市都普及了这些配置,但依然应该学习德国人的细致:在德国的残疾人卫生间里,不但有各种规格和高度的把手,甚至连水龙头、洗手液和冲水按钮上都刻有盲文。
在欧盟内部,德国是最早通过药盒包装加印盲文法规的国家。根据规定,除仅供医务人员使用的药品外,所有上市的药品必须在包装上使用盲文,标注药品名称、剂型、规格和适用人群。药盒里虽然没有盲文说明书,但德国卫生部门设有专门的“盲人药品服务”网站。该网站向盲人和视觉障碍人群提供音频、大号字体或盲文说明书。若上网不方便,可请药店的药剂师帮助播放音频版药品说明书。
残疾人在德国,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出行。比起依靠他人帮助出行,残疾人显然会更喜欢前者,因为这让他们充满自信,这也恰恰是中国残疾人缺失的生活和感受。
更能让残疾人感受到尊严的是工作。当一些“身残志坚”的残疾人被媒体吹捧为榜样时,大多数残疾人其实是沉默的。那些一辈子呆在家里从未有过工作的残疾人,数量远远高于那些刻意捧出的榜样。没有工作,就没有经济来源、社会参与和认同,这就是残疾人普遍面对的困境。
对于残疾人来说,就业是个世界性难题。受限于身体,他们能做的工作本就有限。也因为身体原因,他们受教育的机会也常被限制。如果一个社会没有给予残疾人足够充裕的空间,他们很可能无法工作,加上出行本就不便,结果只能闷在家里。
这显然不是好事,在文明国家的价值观里,剥夺残疾人受教育和工作的权利,当然是歧视。而将残疾人养在家里不见天日,也是一种形同禁锢的歧视,因为这很容易让残疾人觉得自己是个无用之人。
鼓励残疾人就业,给他们充分的培训和就业机会,让他们成为社会运转的一份子,才是文明社会最应该做的。
德国就是这样,在许多场合都可以见到工作中的残疾人。我见过不少超市残疾人收银员,下班时坐着轮椅离开,一脸笑容地向停车场的每个路人致意。不过德国残疾人从事这类服务性工作的比例不算高,因为他们往往会从事技术含量相对较高的工作,如电脑技术、机械制造、印刷和缝纫等。与此同时,因为这类技术含量较高的工作有相应较高的薪水,所以许多残疾人还可算是高收入者。
德国的残疾人职业培训制度相当完善,专业繁多,不同残障人士有着不同的适用专业。而且,在职业培训之前还有准备期,残疾人可以先尝试不同专业,看看自己到底喜不喜欢、适不适合。每个专业的体验期为两个月,最后确定目标,才开始正式的职业教育。
在德国,未成年残疾人的社会保障资金几乎完全来自政府财政。残疾青少年可以进入康复中心、特殊教育学校等接受教育和康复。通过教育康复和技能培训,达到劳动年龄、能够找到工作的残疾人会进入劳动领域,成为各项社会保险的保障对象。不能找到合适工作的青年残疾人,或者实在不想工作的,从21岁开始自动成为法定养老保险的保障对象,由养老保险基金按月发给相应的残疾年金。
经过职业培训的残疾人,德国政府会专门为之介绍工作。按德国法律规定,只要是合适的行业,凡用工数超过20人,都应提供至少5%的岗位给残疾人。政府还会为残疾人购买特殊办公设备,进行必要的医疗整形、康复治疗等,以便于残疾人能适应工作。如果残疾人失业,还会获得各种保险金。
有数据显示,一个残疾人的职业培训投入是普通人职业培训投入的2~3倍,平均达到5万欧元,这个数字相当惊人。但他们毕业后能够凭借所学自食其力,又为国家省下大量开支。
说起来,现代社会的保障制度,其实正是德国人所发明。1883年,德国俾斯麦政府颁布了《疾病保险法》,标志着现代社会保障制度的诞生。
有意思的是,德国政府除了会为残疾人提供直接货币津贴外,还有大量间接津贴,比如税收优惠、免费公共交通和特殊停车设施等。这个是不是很贴心?但更贴心的在后面:
我们去餐馆吃饭,有时会使用优惠券,但优惠券上都写着“此券只能用于消费,不能兑换现金”对不对?这种商家行为当然是极其合理的,不过如果是政府行为,就往往会带来某种程度上的福利不公。简单点说,就是如果一个残疾人根本不需要某些间接的非货币福利,那怎么办?比如这位残疾人没有私家车,或者根本不能开车,那特殊停车设施这块福利不就没用了吗?又比如那位残疾人住得特别偏僻,离公共交通站点较远,出入只能私家车代步,那公共交通免费不就没用了吗?
德国政府的办法很简单,为了公平,可以由残疾人自行申请定期或一次性津贴,代替其不需要的非货币福利待遇。换言之,德国法律给予了残疾人自主决定和安排自己生活的权利,兼顾了残疾人群体的多样化需求。
也正是因为这个完善的机制,在德国大街上见到残疾人出行的几率极高,他们行动方便,一脸阳光,与正常人无异。
郑智化想要的就是这种“与正常人无异”的独立和自主,而不是被人抬进飞机。这一点,很多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