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小西cicero 2025-10-28 19:04 上海
好久没写书评了,今天补一篇。
手头放着一本名为《大学十讲》的新书,是我母校复旦大学包刚升教授的新作。
作为一个常年精研国际政治的教授,包老师以前的作品都是什么《大国的命运》《民主崩溃的政治学》之类的作品。所以刚拿到这本书的时候我还挺吃惊的,因为《大学十讲》是一本学者俯下身来,切切实实的教每个刚上大学的学生,如何不负这段时光的书。
该书的副标题就叫《怎样读大学》,但读过这本书之后,我又觉得似乎这个副标题起做《为什么要读大学》也通,因为包老师为读者开列、讲解的这大学时代的十大问题,真不是很多人所心心念念的“报个什么学校?”“读个什么专业?”“大几开始准备考研、找工作?”这样的俗事,而是这些:
1、如何有效阅读
2、如何有效写作
3、如何有效演讲
4、如何自我管理
5、如何做好研究
6、如何进行有逻辑的思考
7、如何有效开会和进行公共辩论
8、如何即脚踏实地又仰望星空
9、如何成为创新者
10、如何在AI时代学习与成长
但,相比于怎样挑个好专业这种,这十个问题是不是太空了呢?
作为一个自己在复旦读过书的人,我觉得至少对我来讲,包老师的这十个问题提的是相当贴切的。那些把“怎样读大学”自动代换成了“怎样读大学,才能找个好工作?”“怎样读大学,才能挣大钱?”乃至“怎样读大学,才能混个铁饭碗?”的思维,看似务实,实则是目光短浅,大拙似巧。反而是想清楚了上述十个问题,这个大学你读来才“不亏”。
怎么给您说明这一点呢?让我从一个可能很多中国人都疑问过,但未必多少人想清楚过的话题开始聊起吧——
为什么中国的大学会分本科和专科呢?
众所周知,本科的学制一般是四至五年,而专科的学制则是两到三年。但除此之外,在很多中国公众的眼中,除了“专科不如本科值钱”,这两个“读大学”好像就没有什么区别了。甚至,单看教学目的,本科教育是意在培养受过通识教育训练,又有一定专长的通用性人才,而专科则是培养专门型、技术型人才。那单按照方便找工作、毕业挣钱这个标准而论?岂不是直达目标的大专学生,应该更高效、直接一些?所谓大本毕业回头读大专,反而是合情合理的?
其实这背后有些说法。
中国目前的教育制度受前苏联影响极深,而苏联教育制度则承袭自德国,而在洪堡教育改革之前,德国的教育体系就分为两种,
一种是面向国王、教士、贵族和容克地主的,最初由帝国或教会兴办的大学教育系统,
位于神圣罗马帝国南部(今意大利)的博洛尼亚大学,世界大学之母。
另一种则是在中世纪自由城市兴起之后,从同业公会的学徒体系一步步发展起来的平民教育体系。
中世纪自由城市兼有培训学徒之用的同业行会。
这两个体系是泾渭分明的,甚至在当时的德语中压根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但在洪堡教育改革后,二者被统合进了德意志第二帝国教育系统,前者成为了今天大学本科的前身、而后者则成为了大专、中专等职业教育的前身。
但两者的教育目的和志趣从一开始就是非常不同的。后来成为“大学本科”的原中世纪大学教育,它的服务对象是贵族和教士,换而言之,那本来就是一群不愁吃穿,解决了生计问题的学生。所以大学教育的目的是为了培养有自身判断力的领导者和创新者。中世纪的大学生需要学习古希腊时代流传下来的“七艺”,即:逻辑、文法、修辞、算数、几何、音乐、天文。
七艺皆通者,授予学士;
七艺之上研习神学、医学、天文、法学等科目,在学校内完成答辩者,授予硕士;
七艺之上,研习上述四科,在基督教世界完成公开答辩(当然必须用拉丁文)并被承认学术成果者,才能被授予博士。
七艺、四科,大学的源起。
理解了这套大学教育体系,我们就能明了很多现实与历史中的知识,比如,今天的大学里为什么普遍要搞通识教育与学分制,学分修够了才给你学位。再比如小说《哈利波特》中,JK罗琳为什么也搞了一个极端类似中世纪大学中七艺考核的“普通巫师等级考试”(O.W.L.)。
再比如,文艺复兴时代有个牛人,他是雅盖隆大学本科毕业,博洛尼亚大学医学硕士,费拉拉大学法学博士,毕业后长期从事教会工作、以神学为业。
但是这个人名叫尼古拉·哥白尼,他后来写了本书,叫《天球运行论》,根据后世一些史书的解读,他勇敢的打碎了中世纪教会用以愚民的地心说……
哥白尼为什么如此多才多艺呢?
这就是因为当时中世纪的大学其实什么都教,上帝是全知全能的,所以一个想要理解上帝、获得真知的知识分子,也必须系统性的了解所有知识,并达成理性的自洽,用自己的理性去更好的理解和侍奉上帝,才可以。
还有一个更有趣的例子是马丁·路德,众所周知他的《论赎罪券的效能(九十五条论纲)》也被认为是打破中世纪教会神权,吹响近代号角的战斗檄文。
但有意思的是,如果追根溯源,《论赎罪券的效能》其实本来压根不是什么战斗檄文,而就是一篇学术论文,而马丁·路德将这个论文公开出来,最初目的也不是为了和教会抬杠,而是符合他所在的维滕贝格大学的学术规范的,在张贴该文前五年,马丁·路德刚刚因为另一篇论文在该学校获得了博士学位,而博士学位的论文就是要用拉丁文在整个基督教世界公开的,之后想评教授也得走这条路。所以说的直白点,马丁·路德本来,也不过就是个在象牙塔里攀登,想多发篇论文的“青椒”(高校青年教师)而已。
马丁路德:我就发个论文,教皇你咋就炸了……
但特别有意思的,就是后两个例子当中的哥白尼与马丁·路德,他们大学毕业后的职业其实都是教士或者神学院教授,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端罗马教廷铁饭碗的人。但这两位好像一点都没有“吃教皇的饭,感教皇的恩”的觉悟,一个从天文上,一个从神学中,给罗马教廷抬了最大的两次杠。
其实更早一点,还有哥白尼的博洛尼亚大学校友,历史学家洛伦佐·瓦拉的《论君士坦丁大帝赠礼的证伪》,他从历史考据学层面,证明了中世纪教皇国用以立国的君士坦丁大帝赠图遗嘱是伪造文件,真真切切把教皇的祖坟给刨了。但这人发表了该文之后,还去了罗马当了相当长时间的教皇御用顾问……
真不知教皇大人到底为何有此雅量。
言归正传,为什么哥白尼、马丁·路德这帮人有如此大的勇气,能够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独立思考呢?
因为他们在大学里受到的就是鼓励他们独立思考和批判性思维的教育,确切的讲,就是逻辑学教育。
无论读哥白尼的《天球运行论》、马丁·路德的《论赎罪券的效能》还是洛伦佐·瓦拉的《论君士坦丁大帝赠礼的证伪》,你都能感到一种强烈的逻辑思辨力在贯穿其中——理清概念,找到矛盾,进行批判,重构逻辑,完成理论的协和。一个新体系就通过这样一篇论文立起来了,它并不依附于教皇的权威或者别的什么之上,而是一种纯粹理性的推演、“真理的凯旋”。这就是大学(本科)生的厉害之处,能有这份功夫的学生才是真正的大学生。
否则,单要学一份技艺以便谋生、糊口,那从本意上来讲,大学生真的不如专科生,因为后者从中世纪起教的就是“糊口营生”,怎么裁缝、怎么做鞋、怎么锻钢、怎样打铁,做出来的东西马上就能卖钱,比天天论证针尖上站几个天使的中世纪大学要实在的多。
但是不得不说,今日的大学教育,很多时候,我们把大学生独立思考那个根本能耐给忽视、乃至丢弃了。比如包刚升老师就在《如何进行有逻辑的思考》一章中对今天大学生逻辑力缺失的问题进行了反思。
但逻辑力其实是如此的重要、一个花了巨大时间和金钱代价读到大学的学生,本来万万丢不得。包老师就在这一章中举了那个例子:
1941年,在御前会议上,面对日美谈判即将破裂,是否要对美开战、一旦开战日本有几成胜算的问题,日本海军军令部长永野修身就说:“现在的问题,是病人已经病入膏肓,要不要动手术?动手术还有挽救的希望,不动手术就只能等死。”
这番话看似十分有道理,立刻说服了整个御前会议,包括天皇在内的各位。但是从逻辑学去反思一下这个论证——两国谈判破裂,是否要发动战争;与病人已经病入膏肓、要不要开刀做手术,本来就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两者之间除了个别特性之外,有太多的不同要素。但永野修身用一个类比就把二者的不同要素全给屏蔽掉了,用病人必须做手术、论证了日本必须对美开战。这是一个典型的逻辑谬误,因为逻辑学上有句话,叫“一切类比,都是不当类比”,在做严肃的决策思考时,本不应该用类比逻辑去进行思维推进的。
其实日本在二战中决策上犯得逻辑错误远不止这一例,比如到了1945年山穷水尽之时,日本内阁又要讨论是立刻投降还是争取苏联调停,这个时候时任首相的铃木贯一郎突发奇言:“斯大林和西乡隆盛体格很像,都是大肚子,肯定是重情重义的好人,他一定会帮日本的!”
……像么?
于是日本就在首相的这番训令下继续坚持,直到坚持到挨了两颗原子弹,“重情重义的好人”斯大林同志出兵伪满洲国,盛情的把几十万关东军“请”到西伯利亚去劳动改造为止。
稍有逻辑思维能力的人都能看出来铃木贯一郎这话是多么不讲逻辑,斯大林跟西乡隆盛体格像又怎样?像就一定必须是“重情重义的好人”?好人就必须帮日本的忙?
这思维跳跃,都从本州岛跳到爪哇国去了。
但二战时的日本人,从上到下,还真就这么想问题的。亦或者,上面还这样黄腔走板的想想,平民百姓则根本想都不想,只被允许一个“天皇挥手我效忠”。
那最后也就活该演一出《重生之我在西伯利亚种土豆》了。
只能说,弱小不是罪过,甚至邪恶可能也不完全算,愚蠢蛮邗才是。
所以讲逻辑真的时一件非常重要的训练,我们今天常说“选择大于努力”,不仅对一个国家,对一个民族,对一个个体,更是如此。在哪里生活,从事什么样的工作,与什么人交往,怎样安排自己的资产、感情——当你走出大学,步入社会之后,你会发现这些远比你大学学了一个什么样的专业更重要。它们,而不是你的专业,会最终决定你活成啥样。
因为专业所教授你的只是知识,而怎样独立思考、做出选择,不被他人轻易洗脑,这取决于你有多少智慧。知识可以通过再学习进行补齐,但智慧作为一种思维范式,一旦养成就很难再被改正。学会有逻辑的独立思考,这确实是你上大学时最应该习得的习惯。
除了逻辑之外,包刚升老师还在书中讲了许多类似的问题,比如“怎样有效阅读”是怎样获取知识,获取什么样的知识,怎样有效写作和演讲是怎样将知识消化后再产出,怎样自我管理是如何有效利用时间和资源,怎样辩论是如何达成交流与协作。怎样仰望星空和脚踏实地是如何协调理想与现实……
这里做个预告吧,下个月中旬(暂定17日)我会约上包刚升老师做个直播,一起连线好好聊聊这本书。
我觉得包老师确实写了一本很有价值的作品,因为读大学的目的在哪里,怎样读大学才不亏,这个问题可能很多人确实一直没想明白过——
我们父辈那一代人,很多人把读大学的意义局限于身份的转变——没读大学是工人,读了大学就成了干部,或者知青想回城,考大学是最有效、体面的路径。所谓“知识改变命运”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而到了我们这一代,从小受的教育也是“考个好大学才能找个好工作,将来挣大钱”,尤其是高考得高分、上名校,似乎意义就更在于此。
而现如今,当很多普通大学生,乃至名校生也找不到好工作时,好像读大学这个事儿的意义何在就又让中国人迷茫了。
其实从历史的梳理当中你可以看出,从中世纪贵族、教士教育中脱胎出来的大学,真正的目的在培养学生成为公民(Citizen),而非职工(Artizan),成为主人(Master)而非匠人(Craftsman)。
这个“主人”并不是单指某项知识、精通某种技艺的大师,而是智慧的主人,能够独立学习、研究、有获取新知、进行创造的能力,
也是思维的主人,独立思考,不让自己的大脑成为他人肆意的跑马场;
更是命运的主人,理智而勇敢的做出选择,敢于思辨,而不是随波逐流,人云亦云;
最终也是你自己人生的主人——以什么样的价值观,为了什么而奋力活着,而不是如一根韭菜、随风躺平,或者徒劳卷动、奔波、飘荡。
如果你能从大学中接受这样的训练、培养这样的习惯、成为公民与主人,方可以说,你的大学,读来是不亏的。
我和包老师私下交流时,听他说他觉得很多我们学校的学生“复旦读的太亏了”,我听后心里有点打鼓,自我反思自己当年是否也亏过一把,所以,我挺期待下月和老师的这番交流的,也算时对自己大学时代的一个反思吧。
写这篇文章,一为书评,二做预告。愿您喜欢,并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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