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旧时上海弄堂里最香的是什么呢?不要以为是脂粉气。事实上,那时弄堂里最香的是“煎鱼香”。盖因弄堂里的居民,浙江宁波人是主流,最喜吃海鱼,去同学家,老远就可闻出他们家在烧什么,同样油煎海鲜,黄鱼、带鱼、鲳鱼、马鲛鱼的香味各个不同,如同“群芳赴会香各异”。都是东海海鲜,油煎黄鱼,香如书生,温润馥郁,文质彬彬;鲳鱼之香,市廛熟妇,慵懒丰满,快人快语;煎带鱼最像凶汉撒野,其香尖锐泼辣,直入胸臆且飘得最远;惟马鲛鱼,如狡吏滑胥,香中夹腥,膻里裹馨,稍显难闻,久煎则美。
而且同样是煎鱼,老宁波煎的鱼最香。
“大汤黄鱼”是他们家最常见的当家菜,我爱看老宁波做“大汤黄鱼”。老宁波有一张长长的“瓦刀脸”。没孩子。有时做好鱼,会拖我们一起吃。那时黄鱼便宜。三轮货车因为推销黄鱼而常在弄堂出没,干脆被叫做了“黄鱼车”,大黄鱼似乎0.35元一斤,而且只有野生的,哪像现在野生的千元一条。一般的同学家庭黄鱼洗净了直接下锅煎就是,但老宁波煎鱼考究,他必先鱼身改刀,再腌制,料酒与盐,腌制20分钟左右,揩干,不能沾水,吹干,再下锅。
记得是1963年前后,我刚入小学,油在当时极金贵,而老宁波煎鱼总是油很多。油多,则所煎之鱼必然好吃,故而常听得父母私下嘀咕,市区居民每月仅2.5两(十两制),农村农民每月3两(十六两制)。这老宁波哪来那么多的油呢?
童言无忌,有次我直接问他,他却神秘地对我说,我用的是棉籽油!乡下买来的棉籽油,既便宜,又很香,没有渠道买不到。
他还教我们煎鱼诀窍。先以猪油下锅,中火煎到半途添加棉籽油,不要轻易翻鱼。猪油的油温低,不会一下子把鱼皮粘破,后续再添棉籽油,这油,油温高,改以小火,让油温渐高而鱼皮已老,就不容易掉皮了,况且猪油炸鱼特香。这一切,老宁波得观察多久才得出的心得呀!待到鱼身两面微黄就烹入黄酒,只听“嗤”一声爆响,厨房里最香的一刻,然后放入咸菜,再倒入沸水——此刻才是和“非宁波人”的最大区别处,不少人图便利加的都是冷水,自以为煮沸即可,殊不知宁波人注热水是大有道理的,因为只有注入热水,之后的鱼汤才会呈现漂亮的奶油色,微黄而浓稠,而用冷水一激,再重新煮热,鱼当然还能吃,可“卖相”就废了,口感也寡淡了。
老宁波只在煎鱼时,是活泼泼的,笑吟吟的,平时则苦着脸,沉默居多,都知道他最大的心事是没孩子。那时的人,没孩子容易被人背后议论,说什么的都有,老宁波听了未免烦恼,时常在灶台对我咕哝:嚼舌头,烂肚肠!生不出孩子,又不是干了什么坏事,这帮人,哼……
大约我读三年级时,他领养了一个小男孩。常对人说,“只要对其好点,从小领大一样滴”。我们也为他高兴,有了小孩,他的生活至少增添了些许亮色吧。
和老宁波倏忽分开二十多年,我到了一家医学科普杂志社工作,一日审稿突然发觉一篇呼吁农村烧菜忌用棉籽油的稿子,称棉籽油虽然好吃,但却是男性绝育杀器。它含有一种“棉酚”,对男性睾丸的生精上皮有显著的破坏作用。
我看了一愣,马上联想到了老宁波,怪不得他一直没孩子!
幸亏我们——包括弄堂里所有曾被老宁波喜欢过的孩子们——只是偶尔吃些他的鱼。但老宁波却长期乐此不疲,谁知道中了“棉酚”的招!
又二十年后,我邂逅了当年的老邻居,也是居委会主任的康妈妈。因为整体动迁,她和老宁波一起搬到了位于沪西真如附近的某小区,我赶紧跟她打听老宁波的下落,她说,老宁波已经去世了。他可是三代“单传”。但蹊跷的是,为啥他领养的男孩,多少年了,直到现在也没孩子?!这老宁波造了啥个孽?
我听了倏然一惊,半晌无语。人的习惯很难改变。尽管后来食油供应放开,但老宁波积习难改,家中的棉籽油可能仍然不断,那男孩和他们从小生活到大,岂有不受影响的!
事关他人隐私,我这揣测只能吞下肚去。不过,棉籽油的优点非但很香,而且油温高,非常适合需要高温煎炒的菜品,可以快速锁住肉汁并形成焦化层提升风味,如煎牛排,炸鸡翅,爆炒海虾等,更重要的是,现在的精制棉籽油已经完全有技术除尽棉酚了。
想着老宁波,我在网上买了一桶。同样吃棉籽油,你说这不是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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