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被文艺青年们津津乐道的X世代美国导演，如今纷纷到了老去的年纪。X世代通常被定义为出生在1965到1980年之间的人群，除去年龄相仿外，他们的共同点还包括都在成长过程中经历了冷战格局的解体，且人生都在克林顿执政时期步入巅峰。大卫·芬奇（《搏击俱乐部》）、昆汀·塔伦蒂诺（《低俗小说》）、理查德·林克莱特（《少年时代》）和史蒂文·索德伯格（《性，谎言，录像带》），都是X世代美国导演中的翘楚，而我们这次重点关注的是他们当中另一位重量级人物保罗·托马斯·安德森，和他与巨星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合作的新片《一战再战》。通过此片，我们或许能看清这些曾经的流行文化弄潮儿在特朗普时代的蹒跚步伐。
短暂的革命，长久的沉寂
《一战再战》是安德森第二次以美国后现代文学奇才托马斯·品钦的小说作为影片蓝本。与上一次完整改编品钦原作《性本恶》不同，安德森此次只是从品钦的《葡萄园》中撷取了少数几个角色，并将主人公们的“革命事业”从原著中的上世纪60年代挪到了90年代，从这个改动中，我们能看出安德森对其人生黄金期（他正是在这十年中推出了大作《不羁夜》和《木兰花》）的满满怀念。
与品钦充满神秘符号和暗语的叙事迷宫相比，安德森的影片虽传承了其嬉皮精神，却在故事结构方面简单清晰得多。在以反美国政府、反资本主义和反法西斯主义作为纲领的革命组织“法国75”策划的一次次爆炸袭击中，《一战再战》拉开序幕，两位成员帕特（迪卡普里奥饰）和帕菲迪娅（缇雅娜·泰勒饰）在运动中相恋，并制造了爱情结晶。改变世界的激情与性冲动在这个团体中合二为一，成员们借助革命释放青春，却也会因为胆大包天付出惨重代价。
行事高调的帕菲迪娅很快便在行动中被捕，为了自保，她与军官洛克乔（西恩·潘饰）达成交易，多位革命战友因她的背叛而牺牲。帕特和女儿勉强躲过一劫，他们在美国南部小城改换了身份，过着隐秘的生活。16年后，更名为薇拉的女儿已经长大，帕特则变成了萎靡颓废的大麻烟鬼，终日自我麻醉，对政府满腹怨怼却已失去行动力，唯一还算称职的身份是父亲——他对薇拉呵护备至，独自将她抚养成了健全发展的绩优生。就在此时，薇拉遭到洛克乔追捕，帕特与她失联，不得不踏上寻女之路。
《一战再战》是安德森迄今为止制作预算最高的作品，而他也在本片中一反常态地开始回应诸多时下美国社会的热点话题：反移民局的暴力执法；国民警卫队不顾各州政府反对，在几座特朗普厌烦的城市的街道上耀武扬威；年轻人群体中愈发复杂的身份认同，和它们在不同代际间引发的隔阂；左派和右派人士都步入自说自话、违背常识的境地，等等。但在社会中做了太久成功人士的安德森，面对这些处于地表的问题时，似乎已无力找到合适的立足点。于是他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以戏谑的态度，对保守派和自由派所暴露出的弱点（如白人精英的种族至上和优生学理论，以及一位性少数角色在面对权力威逼时的软弱）都进行一番嗤笑，这使得《一战再战》对于时弊的表达显得有些轻飘羸弱——或许安德森确实像男主人公帕特一样，经历了短暂的人生高峰后便失去了与时代同频的能力，只能回归到庇护自己的小世界中。
爱能解决一切问题吗？
《一战再战》的开篇部分极其简洁有力。但自从帕菲迪娅从故事中消失后，影片便失去了直面现实的力量感——或许这是因为安德森知道自己缺乏驾驭时代大问题的能力，他才在后面两小时的内容中回归亲情主线，重点呈现帕特的寻女之旅。这些戏份的确感人，年逾五十的迪卡普里奥也出色地塑造了一个不靠谱却温柔善良的父亲形象。但这些戏份在片中不断被洛克乔上校的追捕线索冲淡，中间还点缀着薇拉的空手道师傅塞尔希奥带领墨西哥非法移民逃难的支线。过多加入的异质元素，使得安德森的电影整体及其创作意图都显得松散纷乱，即便他依靠极为风格化的追车场景扳回一城，还是没能消除影片在结束后给人带来的些许迷惑。
以爱作为全片题眼，其实也体现出安德森面对时代谜题时的退缩。这同样是他的许多X世代同行在近期创作中显现的颓势：昆汀·塔伦蒂诺退缩到《好莱坞往事》的上世纪私人回忆中，大卫·芬奇退缩到《曼克》的复古主义和《杀手》的技术主义中，科恩兄弟单飞后的近作则呈现出空洞精致与恶趣味堆叠的两种倾向，所有这些曾经的时代弄潮儿，如今都无法回应当下世界的重点危机，只能将视线投向更微观、私密和琐碎的领域。或许这是他们作为社会主流意义上的成功者，在步入中年后作出的明智选择；或许这是他们出于纯粹的艺术理由而作出的决策。但无论如何，看到一代美国导演中的佼佼者没能肩负起用作品回应时代的责任，依然令人遗憾：在片尾处帕菲迪娅写给薇拉的信中，这位母亲说“我们这一代没能成功改变世界，但或许你们能”，这句话从一位革命叛徒的嘴里说出，实在有些好笑，如果他们这代人尽到了属于自己的职责，那么下一代人在试图改变世界时，也就自然不需面对如此多的阻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