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柏诗

清晨五点半，天光尚未明，云南建水县南庄镇羊街路口，熙熙攘攘的人潮，女性约莫占了九成。

路灯，车灯，街边早点铺的灯光中，她们的身影变得清晰，大帽檐遮阳帽下，面庞清瘦，肤色偏深，年龄在30至50岁上下，纹样丰富的着装，依稀可以辨认出她们来自不同民族。几乎每个人都或背或挎着一个稍显重量的包，大部分都是对使用过的粮食、化肥包装编织袋的裁剪利用。

走进她们，哈尼族、彝族、汉族，有建水本地的，也有来自元江、元阳、蒙自等周边县市的，租住在附近，离羊街大概十多分钟脚程。每天清晨，她们起床、做饭，把饭盒、水杯、头灯，装进背袋，便出门往羊街赶，等待包工头、园主来招工。

凌晨，羊街，背着自制背包等待出发的葡萄女工们

这里是中国最大的早熟夏黑葡萄基地，她们的活计也主要围绕葡萄展开，抹芽、施肥、疏果、套袋、采摘……“建水葡萄女工”的名号，已在全国主要葡萄产区传开，成为专业的“金剪刀”。

10月下旬的建水，迎来了第二季的丰收。抢“鲜”采收的一天，正从当地最大的零工集市羊街开始。“今天摘果，130元一天！”双方谈好价钱，上公车，开往果园。

七点前后，晨露渐褪，女工们已在葡萄园忙活了起来：探手、翻串、剪枝、装篮，精、准、轻、柔，动作之间形成了一套反复操习而不假思索的节奏感。

鸿信果园的藤架旁，马丽芬正熟练翻转一串夏黑，检查果实颜色和饱满度，手指小心避开果粉——这层薄薄的白霜，是新鲜的天然守护。这串鲜弹清甜的夏黑葡萄，经过一双双手的小心呵护，最终会出现在几千公里外北上广深港购物中心里的某杯葡萄茶饮中。

1 

葡萄采采，生活且长

四年多前，23岁的马丽芬回到红河畔，从流水线走进葡萄园，她并未想到，自己的人生，也如葡萄一般，在这里长出了新的生活。

从出生起，彝族少女马丽芬便一直生活在红河州蒙自市那片“石头山”里。“我们在山旮旮里，地里只见石头，土都不见（什么）。”父母在三四亩地里种烟草，她和姐姐就在山头帮着摘叶、晾晒、烘烤，“下多大的雨都要去摘了背回来，也挣不到钱。”初中毕业后，她继续跟着父母干农活，放牛、喂猪、种地，拼凑起一家人紧巴巴的日子。

2018年，20岁的马丽芬决定和男朋友松平红一起走出大山，去沿海地区打工谋生。他们辗转于电子厂、服装厂、皮包厂、快递公司，几乎无一例外，“不好干，活少，钱也少”，每隔几个月后便离开，生活无着。

2020年，女儿降生，生活于这对年轻夫妻，变得更重了一些。他们决定带着小孩从蒙自来到建水，松平红做起电工，马丽芬则成为了一名葡萄女工。

葡萄园里的四季，果实加速生长、成熟，“马丽芬”们也跟着葡萄一起加倍成长。

正在采摘的葡萄女工们

“一年内，全部（流程）弄过了，熟能生巧嘛。”她和丈夫合计，在2021年承包了鸿信果园的20亩地，成为住在葡萄园里三对夫妻长工中的一对。他们在这里种葡萄，摘葡萄，也采撷出属于自己的生活。

“要用手轻轻地翻一下，看阴阳面的颜色，再轻轻地剪下，放进筐子。”说起摘葡萄，腼腆内敛的马丽芬，也变得“能说会道”起来，“采葡萄就采一个上午，中午太热了，葡萄摸上去都是软软的。下午就抬果、包装，或者在地里干点别的活。”

临近中午，二十多个女工，已采了五六吨的葡萄。她们三三两两围拢在地头的阴凉处，各自从背袋里掏出饭盒，吃得差不多了，闲聊几句，小憩一会，驱散一些疲惫。地头的水泥柱上，用黑色马克笔写着各种名字和数字，“姜三 379”“红英325”“总704”……一问，才知道，这是女工们在疏果时留下的记号，记录自己疏果的串数。

葡萄女工们用简单数字记录下自己的工作量

“疏果是一项技术活，计件算工钱，收入也相对要高一点。”凭借专业的疏果和包装技术，今年53岁的何萍，依然是葡萄零工里的王牌主力。疏果时，一串葡萄握在手中，何萍能快速而精准地分辨出无核小果、罹病果、劣果，该剪除哪几粒、保留多少颗粒数，以保证果实品质。包装时，何萍也需要非常细致、耐心，检查果粒，保护果粉，完成分装。

忙完这一波采摘，稍作休整，建水的葡萄女工们即将迎来每年最忙的时节，11月中下旬到次年2月前后，剪枝、疏花、疏果，“这几个月比较忙，人手要得多，收入也会高一些。”何萍笑道，旺季高峰时每天可以挣个两三百元。

“你更喜欢在工厂里还是在葡萄园里？”马丽芬不假思索，“葡萄园，这里更自由，生活也可以更宽裕一点。”和马丽芬、何萍一样，无论做零工，还是承包长工，她们在葡萄里收获了稳定的工作机会和收入来源，也有了给生活加码的底气。

尹连香便是其中一位，“一开始到地里面，修葡萄都修不来”，做了两年零工后，伶俐活泛的尹连香，已经成为了女工们的包工头，从大家口中的阿香变成了阿香姐。

2 

从建水到全国的“王牌女工”

英气纹眉，笑眼丹唇，红棕卷发扎成长马尾，白细腕表，修长美甲，一身针织POLO衫、酒红阔腿裤、运动鞋。不似马丽芬的羞敛，初见尹连香，已能感受到她的明媚干练。

“其实我以前也很内向，在这个行业接触的人多了，就变得性格开朗了。”1987年生的尹连香，已经做了快十年葡萄女工，她像葡萄藤一样，用力攀爬生长。

2015年，先一步成为女工的妈妈把尹连香也带进了葡萄园，“就跟在她们后面学”，除了修枝、摘果，也学疏果、包装，“我还干过堆肥，回去我妈说一身臭。”她笑着回忆起当时经历的种种。正是凭借“什么活都要去干一下，什么人都要去接触一下”的劲儿，尹连香仅用了两年时间，便从新手零工成长为一名包工头，并且负责更强调技术、工资也更高的两个工种——疏果、包装。

“我下面有两个小组长，她们负责把女工招好、带好，我负责把活接好、工资结齐。”她开始带着女工姐妹一起和各大果园合作。布拉卡葡萄庄园要招女工时，便会找尹连香，“像现在葡萄熟了，要摘果、包装，我就会提前联系女工，基本上是稳定的。”现在零工每天能挣120-150元，几乎是十年前的近三倍。尹连香打趣，建水女工很抢手，都要抓在手上，“干完当地的活，还要去外地疏果、包装”。

午餐时间，葡萄女工们一起分享各自带来的食物

何萍去四川疏果时，“当地工人就在旁边学，（难的地方）边做边讲解”。从五六年前学种葡萄，到走出建水，去外地葡萄园传授经验，她的自豪感不自觉地涌起。“我们一开始都是干零工，慢慢地做起技术活，效率高了，竞争力也变强了。” 

正在园里摘葡萄的李美英，也是从零工做起，“今年不想出去打工了，就跟着阿香来了”。李美英是元阳人，和其他周边来的女工一样，也租住在羊街附近，“一个月300块，厨房、厕所是公共的”。下午五六点工作结束，女工们便陆续从果园回到羊街，在集市上买点菜带回去，准备晚饭和第二天的午饭。

因为人多，做饭、洗澡，难免要排队。虽然辛苦，但李美英觉得有奔头，“两个孩子之后读书、工作、结婚，都要考虑”。今年3月到5月，她也跟着尹连香组织的女工队伍，去了四川、河南、江苏等地疏果。“干得多的时候，一天能有三四百元”。在建水，女工们一天大概干十一二个小时，疏五六百串果，而在外地，有时一天会被拉长到十五六个小时，疏八九百串果。

“我们这边女人出去挣钱都很有劲的！”在尹连香眼中，正是因为“不怕苦、不怕热，愿意学、愿意干”，“建水葡萄女工”才能跟建水葡萄一样，成为一张名片。虽然上了年纪，生活也比以前更好了，何萍不再去外地疏果，但她依然停不下来。“这些活都做熟悉了，自己赚钱，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3 

建水的葡萄，多肉葡萄

随着第二季夏黑葡萄的成熟，何萍又收到了包工头派活的消息，她早早地备好要背去果园的背包：头灯、剪刀、水杯、午饭盒、创可贴、防晒帽巾，在村口和大家一起等着面包车来接她们去鸿信果园。

今年采收季，喜茶为葡萄女工定制了一份礼物，包括轻巧背包、保温饭盒、便携水杯、防晒套装等实用物品

果园里，空气弥漫着馥郁果香，露水将将消散，马丽芬已经忙活了起来。她们采的，正是要运往喜茶的葡萄。2025年年初，喜茶与当地20户农户签约，合作了3300亩的夏黑葡萄园。

“建水高品质的早熟夏黑，是新茶饮头部品牌葡萄采购的主要来源之一。”喜茶葡萄采购负责人罗国洪介绍。2010年，建水县的葡萄种植面积还只有一千余亩，到2025年，仅南庄镇的葡萄种植就面积已达6.88万亩。产业发展之迅猛，背后是新茶饮产业对生鲜原料迭代升级的大幅拉动。

通过定果园的长期合作模式，喜茶极大地降低了市场风险，让葡萄园主可以更专注于品质提升。“要农残检测达到标准，才可以收购。”喜茶种植专家韩博士解释，喜茶的专业种植团队也会通过微信群即时沟通、定期到园巡查指导、监测供应链各环节等方式，来帮助果园把控农残和葡萄品质。

“今天要打什么药，符不符合标准，药在哪个周期是不能用的，都要和韩博士沟通。”布拉卡葡萄庄园的王国飞坦言，但也正是有了定果园的长期合作，让规模从170亩扩大到330亩的他，信心更足了，也让女工们的工作更有保障，收入有了预期。

“果园和喜茶合作，其实也让我们更稳定了，能提前做好用工安排，不会让工人流失。”尹连香骄傲于女工们的责任心，按什么级别，要达到哪个标准、哪个成熟度、哪个糖度，大家都会按要求来，“我们也是消费者，对吧”。

葡萄女工们精心检查着葡萄的标准

“2025年，喜茶带了35位建水女工去新疆，效率快了很多。”罗国洪介绍，随着新茶饮对上游原料的把控日益加深，建水女工也跟着品牌一路向北，把葡萄种植的经验技术带去了全国各大产区。

正是这份专业性和流动性，让建水葡萄女工成为新茶饮供应链中的“王牌”。她们也因为这份工作，成为了自己的“王牌”。葡萄藤串起的，从来不只是果子，还有她们的生活和家庭。

每天下午五点，马丽芬就从果园骑着电动车去幼儿园接女儿，也会隔三差五兜去集市，挑些蔬果零食回来。带女儿逛街时，“看到牌子上有葡萄，她就要喝”。马丽芬也很开心，手中的那杯喜茶，“里面有自己种的葡萄”。

回到家，马丽芬做饭烧菜，女儿就在田间玩，有和她一起长大的小狗，也有彝族邻居家的小鸟，“最近又爱上了她爸爸给她做的秋千”。时光匆匆，马丽芬一家三口已经在这片葡萄园生活了四年多，她觉得日子更自由，也更安稳了。

“这里离家近一点，随时可以回去。”为了两个孩子，李美英今年也结束了在外面快十年的打工生活，“一个初二，一个初三，马上要读高中了。”而葡萄园的工作，托起了她和他们。

阿香的小女儿也在读初一，“我跟她说，你一定要学个一技之长，以后能活得轻松一点。”她也对在五金店做学徒的儿子许下承诺，“只要你有兴趣、好好学，以后我肯定给你弄一个（五金店）。”从女儿到妈妈，尹连香希望用自己的劳动，为下一代创造更好的条件。

“做女工还是很辛苦的，长期干下来，眼睛、颈椎、手都或多或少有些损伤。每天长时间站立，血液不循环，脚也会水肿。”阿香说出了女工们心中的期盼：无论收入，还是健康，都能有更好的保障。何萍之所以仍停不下来，也是希望“以后养老能多一份保障，不想麻烦孩子”。

去看望已在上海成家的儿子一家时，何萍见到“夏黑葡萄上写着建水这几个字，心情都很激动”。串起这条喜悦之路的，正是这群葡萄园里的采摘者。每年3月伊始，女工们抢“鲜”采收的第一批葡萄，约莫30小时后，已经出现在广东、上海等地消费者手中的一杯杯“多肉葡萄”里。

每一杯多肉葡萄背后都有着关于葡萄女工们的故事

从指尖到舌尖，建水女工采摘葡萄，也采撷自己的生活。或许，举起下杯葡萄茶时，想起她们，不再是“某某家的”，而是专业的劳作者，也是品质的守护者，她们的力量，凝聚在每一粒饱满的葡萄里。

清晨五点半，羊街再次热闹起来，建水葡萄女工的一天又开始了。

（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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