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来因腰椎间盘突出引起腿疼,多日不能到学校去,我便让在校读书的学生代收邮件,如收到友人寄来的新著,便暂时存在他们手中且可先睹为快。前日程尚云同学来电告知收到一本别人从北大带给我的新著,我便让她代为收存。尚云马上用微信传来此书扉页上的题签:“敬请莫砺锋教授惠存——刘航、陈中建,2025.10.12。”奇怪的是,“刘航”二字不是手书,而是盖的图章。顿时一股不祥之感涌上我的心头:刘航为何用盖章代替题签?莫非她发生了什么变故?陈中建是此书的合著者吗?尚云知我着急,第二天便把书送到我家中,并告诉我刘航已经病逝。我大吃一惊,赶紧翻阅此书,方知刘航已于2022年病故,2025年7月刚问世的此书乃其遗著。书名是《两宋词人舞事》,中华书局出版。书前有李贵教授所撰《整理说明》,称此书乃据刘航的遗稿整理而成。李贵是刘航在复旦读博时的同门,故负起整理其遗著的重任。扉页上共同签名的陈中建则是刘航的丈夫,现为北京大学集成电路学院的教授。
我翻阅旧日记,找到有关刘航的若干记录,一些往事浮上心头。1998年4月,刘航到南京大学来报考我的博士生。我看了她的材料,硕士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导师是程郁缀、孙静两位教授。我素知二人皆志诚君子,对他们颇多美言的推荐意见深信不疑。但是看到刘航本科毕业于北京工业大学无线电系,则颇感惊奇。此前我已招收过几个本科非中文学科的研究生,有学遗传学的,有学物理的,还有学丝绸工艺的,但他们都是男生。男孩子成熟较晚,从本科到研究生改变专业比较常见。但一个女孩子居然从本科阶段的工科改成研究生的文科,实为罕见。考试前一天刘航来见我,我便问她为何如此?她回答说其实自幼性喜文学,只因周围的人都认为智商不高的学生才学文科,便愤而报考工科以证明自己智商不低。于是她先考进北工大,学了四年无线电专业,然后再考进北大改学古代文学。我听了暗暗称奇,觉得她性格倔强,办事果断。4月中旬进行博士生笔试、口试,5月中旬公布考分。那年报考我的考生较多,刘航的成绩名列前茅。
过了几天,正当我按系里要求拟定录取名单时,刘航忽然打来一个电话,说由于家里的老人不让她到远离北京的地方求学,所以不拟到南大来读博。我听了暗暗发笑,心想她何必弄此狡狯。我便在电话中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早就知道你会到复旦王水照先生门下去读博士啦!这是个很好的选择!原来早在5月6日,我到北京参加北大百年校庆汉学大会,正好与孙静、王水照二位先生同在一个小组,他们不约而同地告诉我刘航报考了复旦大学的博士生且将被录取。那几年我的博士考生中同时报考复旦的人相当之多,凡是出类拔萃者往往被两校都列入拟录取名单,但最后都奔复旦而去。我记得最终选择陈尚君教授为导师的有三四人,选择王水照教授为导师的则有七八人。原因相当充分,无论是所在城市,还是学校或导师,双方的知名度都有不小差距。“良禽择木而栖”,考生弃南大而投复旦,乃是明智的选择。我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也完全支持考生的选择。优秀人才原是天下之宝,当与天下共之。只要他们能成材,何必出于我门下!其实与刘航同时考入王水照先生门下的李贵,也曾同时报考我的博士生,只是他被复旦录取后没有编个理由来搪塞我而已。其中原委可能是女生比较心细,刘航也许怕我不高兴,故而编个善意的谎言来安慰我一下。就此而言,我倒有点感激刘航。
此后我与刘航曾在某些学术会议上见过几面,但是我们的学术兴趣不太一致,况且学术会议总是人多时短,交谈的机会不多。不过我平时浏览学术刊物时,总是比较关注她的动静,她出版了《中唐诗歌嬗变的民俗观照》《汉唐乐府中的民俗因素新解》两本专著后都及时寄给我。我还暗暗为她高兴,觉得她在学术上很有潜力。时光迅速,其后我逐渐老去,参加学术活动越来越少,已经多年没得到刘航的消息了。没想到忽然收到她的这本遗著!

读完李贵的《整理说明》与陈中建的《后记》,我感慨万千。刘航真是由衷热爱中国古典文学的学者!2020年她动笔撰写《两宋词人舞事》这本专著时,其实已经病入膏肓。但她居然焚膏继晷,暝写晨钞,硬是在半年之内完成了这部长达20万字的书稿!感谢陈中建教授把刘航的《撰写总结》附在全书之后,它为读者提供了一个学者献身于学术的工作报告和心路历程。其中《身体变化》一节写道:“从前我挺佩服左老师是个狠人,这个项目做到后期,发现自己才是个狠人。想想我都快哭了:到底和自己有多大仇多大怨,能把自己生生折磨成这么个样子——早期时时累到剧烈干呕、眼睛出问题之类,只能算是餐前开胃小菜;过了一个多月,时不时就是一种精疲力竭的感觉,很多时候感到自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瘫在床上,恨不能一动不动直到地老天荒;5月下旬,突然满口牙齿松动,嘴里仿佛含了两排石榴籽,漱个口都有一种下一秒会吐出一堆牙的感觉,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两个星期;6月下旬发现缓过来需要的时间明显变短,从前得两三天,现在半天足矣,开心得要命,以为是过了类似马拉松极限的状态,其实分明是回光返照。”“左老师”多半是指首都师大的左东岭教授,他读书治学颇有股“狠劲”。刘航说自己比左老师更狠,语虽惊人而实非夸张。上引这段话所写的正是她赶写书稿的那半年间,那时她还得完成学校里的日常工作,看硕士论文、监考,一样不落。她是在怎样的身体状态下从事学术著作的撰写啊!
也许有人会对这种拼命三郎式的学术研究不以为然,如果是对一个健康的人,我会持同样的态度。我从不认为学者需要拼着命来研究学术,最好的状态应是细水长流,不急不躁,至少不能以损害健康为代价。但是刘航另当别论。刘航一向身体偏弱,容易疲劳。到了2020年,她已经积劳成疾,沉疴难瘳。人体犹如一架机器,身体健康的人偶然生病,就像机器损坏了某些零件,可以修复。而2020年的刘航像一台整体崩坏、濒于散架的机器,实已没有修复的可能。她即使彻底放下工作专事治病养生,也已无力回天。所以刘航决心用最后的力量来撰写一本业已思考成熟、只待成文的专著,其实是用整个生命进行最后一搏。我认为这是一个勇敢而且明智的选择。刘航在最后一年里用意志与病魔进行殊死搏斗,终于争分夺秒地写完了这部学术著作。病魔摧毁了刘航的身体,刘航却用意志的力量战胜了病魔。命运限制了刘航生命的长度,刘航却用最后的搏击增添了生命的厚度,她才是人生的赢家。
刘航享年五十二岁,正是李清照撰写《金石录后序》的年龄。如果天假以年,她一定会写出更多更好的学术著作来。可惜历史是不能假设的,无情的事实就是刘航英年早逝了。人生一世,本如鸿爪雪泥。对于从事人文学术的人来说,能有若干文字留世,就是把雪泥上的鸿爪之印保存下来了。刘航的《两宋词人舞事》及其《撰写总结》是印痕深刻的一串雪泥鸿爪,令人难忘。我觉得陈中建教授在《后记》中的一段话说得非常中肯,谨引以结束这篇短文:“刘航教授的人生虽然短了一点,但她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做了自己最喜欢、最想做的事情,从中得到了快乐和享受,实现了人生价值,没有辜负此生,这也是幸福的。”
2025年10月18日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