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0-21 18:00:00
“那家伙太可恶了,不知从哪儿顺了一套制服就来找我骗钱!”丹麦人因斯一边开车一边吐槽昨天他在吉萨金字塔的受骗经历——他有一架如今已不太常见的佳能EOS 350D单反相机,此刻就静静地躺在我身边的后排坐垫上。昨天傍晚他举着这台高龄单反咔咔咔拍夕阳的时候,一位制服大叔拦住他,说使用专业相机拍照需要另外购票,于是他就乖乖地摸出了一千埃及镑(约合150元人民币)付给对方,回头才知道受骗了。他的老板——爱尔兰人米哈尔——坐在副驾,乐呵呵地补刀:“他付完钱后看见我,还一本正经地规劝我也去买张照相票呢……”五月下旬,响晴白日,我冒着47摄氏度的高温,从地中海东南部的亚历山大港出发,前往二战时期的北非要隘阿拉曼,在战地博物馆遇见了这对欧洲游客——他们来亚历山大港安装设备,利用周末开着皮卡四处兜风,我便搭上了他们的便车,通过探访分布于广袤古战场的三座战地墓园来重温扭转二战北非局势的阿拉曼之战。辙乱旗靡——意大利率先登场
阿拉曼镇位于亚历山大港以西约一百公里,坐落于一段弧形海岸线的拐点处。为了吸引欧洲度假客,这里仿照墨西哥度假胜地坎昆,沿着潟湖建造了体量巨大的度假村集群,千篇一律、无边无际的独栋小屋在干旱酷热的五月罕有住客,寂静地铺陈在地中海与潟湖之间的漫长堤岸上。亚历山大港则得名于古希腊亚历山大大帝,乃是古代地中海世界的交通枢纽之一,至今仍是埃及第一大港。它距离苏伊士运河北口的塞得港约180海里,是地中海—红海—印度洋航线的关键节点。在今天“一带一路”的蓝图上,满载中国商品的集装箱货轮通过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后,常速航行约8小时即可到达亚历山大港,由此既可以向西横穿地中海,出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大西洋,也可以北上纵贯地中海,在希腊的比雷埃夫斯港登陆,改道铁路货运穿过巴尔干半岛,经塞匈铁路深入欧洲腹地。而在八十多年前的二战时期,亚历山大港除了作为贯通欧亚海运航线的重要枢纽以外,还是英国控制下的埃及西部门户,一旦失去此港以西的荒漠地带作为屏障,平坦的尼罗河三角洲即无险可守;更进一步来看,当时占据阿拉伯世界政治经济中心地位的埃及一旦易主,其东北方的黎凡特地区和东南方的阿拉伯半岛随即门户洞开,波斯湾的油田亦近在咫尺——这正是轴心国垂涎已久的战略目标。由此可见,攻下埃及苏伊士运河是轴心国的共识,也是它们同气连枝称霸世界的生命线,而具体承担这一任务的起初是自诩为地中海霸主的意大利法西斯政权。于是,我们三人决定先去意大利战地墓园看看。


夫战,勇气也——非洲军团的反客为主
阿拉曼战役前后历时四个多月,可以细分为三次战役,而我们通常提到的“阿拉曼战役”其实是指最后一次战役,也就是第二次阿拉曼战役——读者是不是被绕晕了,容笔者按照起承转合的顺序分四步来讲清楚其间关系。1941年2月,迫于北非意军节节败退,即将被英联邦军队(含英国本土部队、澳大利亚军、新西兰军、印度军、南非军以及加拿大空军,以下简称“英军”)歼灭,纳粹德国派出一名优秀的指挥官率领区区一个轻型装甲师增援意属利比亚,这名指挥官在1940年的西线闪击战中以推进神速著称,其装甲师被盟军绝望地称为“幽灵师”,以不到一千人的阵亡与失踪战损俘获了近十万敌军,那就是隆美尔。在北非,隆美尔总共只待了两年一个月,不仅因军功从中将被连升两级晋升为德军最年轻的陆军元帅,还为自己赢得了“沙漠之狐”的名号,几乎独力挽救了轴心国在北非战场的危局。平心而论,隆美尔并非运筹帷幄的战略操盘手,而是一位惯于亲历矢石的战术大师,而且是小部队战术大师。无论是在一战中指挥步兵连还是在法国战役中指挥装甲师,他的作战特点是敢打敢冲,使敌军陷入慌乱,进而在乱战中歼灭之。他有一句名言:“在遭遇战中,哪一方先开枪,往往就是哪一方获胜!”他的这种招牌战术令人想起我国同样倡导“猛打猛冲”的战术大师——林彪,两人都强调出其不意、速战速决;都善于在局部战场调动有限乃至弱势兵力,形成局部优势;都以亲临一线指挥而闻名;也都是步兵指挥官出身的突击天才,只是隆美尔有机会在现代化战争中成长为装甲突击大师而已。登陆伊始的隆美尔对北非轴心国部队的战力无疑是相当失望的,他对意军的评价是:“只够应付一个殖民地性质的战争,最多能剿灭一些叛乱民族”,“他们的战车和装甲车都太轻了,引擎马力不足,行动半径也太短。炮兵所使用的火炮都是一战旧货,射程极短。反坦克炮和高射炮都不多,甚至于步枪和机关枪也都是旧式的”,“不过最糟的,却是意大利陆军中的绝大部分,都还是非摩托化的步兵。在北非的沙漠地区中……非摩托化的军队其实毫无用处”;而在德军方面,最初他只有一个轻型装甲师,后来又陆续补充了两个装甲师——整个阿拉曼战役前后,隆美尔手下拢共不超过三个装甲师,而且其装甲厚度与穿甲能力都不如英军坦克,更不如战役后期美军提供的新型谢尔曼坦克。德国非洲军团(Deutsches Afrikakorps)的兵力之所以如此捉襟见肘,装备之所以相对落后,是因为德军主力部队都被部署到了苏德前线。德国军方给隆美尔的任务仅仅是协助北非意军顶住英军攻势,尽量苟延残喘,保住轴心国在北非的据点而已,德国陆军参谋总长哈尔德上将甚至认为在非洲作战纯属政治需要,没有军事上的意义。但隆美尔并不是一个甘心坐守战壕的将军,即便身处劣势,隆美尔也总是以攻为守,时时处处谋求战术先机与战略主动。抵达北非以后,他迅速领悟了沙漠装甲战的精要,那就是利用沙漠地形和德军的机动性优势,大范围迂回到敌军侧面甚至背后,攻击其装甲车辆的薄弱点——因为当时的坦克装甲主要配置在前部;此外,他还率先推广了将88毫米高射炮放平充当反坦克炮的新颖战法,能够远距离射穿英军主战坦克的前装甲,弥补了德军坦克从数量到性能的不足。这两大战法同步提升了非洲军团的进攻与防御能力。隆美尔仅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就全面整合德意部队兵力,彻底扭转北非意军步步退守的不利局势,将战线重新推回到意属利比亚与埃及边境附近。之所以能够以弱胜强反败为胜,除了他独特的战术战法之外,隆美尔也得益于意外的情报因素:英方以图灵为首的数学团队于1941年前后破解了德国的Enigma密码体系,使盟军得以掌握德军的重要指令;德国军方对非洲军团的指示一直是保守防御,避免轻兵突进被英军吃掉,因此英军总是以为以坚决服从命令著称的德军将会停止进攻固守现有防线;可是信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隆美尔一次又一次地置上级命令于不顾,完全根据自己的判断来掌控进攻节奏,这就导致因循守旧的英军处处陷入被动,频频遭到奇袭——事实证明,忠实盲从德军最高统帅部命令的不是隆美尔,而恰恰是被德军绕着打围着打追着打的可怜英军。更有甚者,颇有二战史家将新加坡乃至缅甸的失守归因于隆美尔的凶狠突击——从1941年末日军发动太平洋战争到攻陷新加坡有两个月时间,再到英军抛下缅甸战场上的中国友军逃回印度则有五个多月时间,按理说从空间到时间上都足以重整军备抵御日军进攻,但为了确保中东战区的安全,英国早已将有限的战争资源从远东调配到北非以抵挡隆美尔的凌厉攻势,从而牺牲了整个东南亚战场,对英国而言造成了“大英帝国史上最惨痛的军事失败之一”——亦即失去了印度洋航路东端的新加坡,对中国而言则导致第一次中国远征军伤亡惨重,滇西南也遭到日军入侵,日后付出极大代价方予克复。说回北非战场,当时唯一能够遏止非洲军团攻势的因素,是轴心国的补给线,也就是从意大利越过地中海向意属利比亚首府的黎波里输送战略物资的海上交通线,以及从的黎波里向前线输送给养的公路交通线。从亚平宁半岛经西西里岛通往的黎波里的航道上,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小岛:马耳他,距离西西里岛仅60海里,足以威胁任何出港船只。敦刻尔克大撤退后,意军猛烈空袭马耳他,兵力紧张的英军判断无法守住这个小岛,便撤出了守军,拱手将航道让给意军。但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五个月过去了,意军居然没有出兵占领马耳他,而是像守财奴一样把保全舰队作为最高理想,因此不愿意多事去攻打实际上是一座孤岛+空城的马耳他。等到缓过劲来的英军迅速出击,付出巨大代价将海陆空三军重新部署到马耳他,从此以后德意运输船队的噩梦就开始了——在最窘迫的时候,轴心国甚至只能使用意军潜艇向北非运送一点可怜巴巴的给养。对于快速推进的隆美尔来说,缺乏油料,缺乏弹药,缺乏战车和卡车补充,他就无法越过意属利比亚边界进攻埃及——非洲军团被补给线捆住了手脚。一鼓作气——第一次阿拉曼战役
隆美尔的解决方案是以战养战,攻下托布鲁克要塞。托布鲁克距离埃及边境约一百公里,是利比亚东部的重要港口,也是意军斥巨资建造的坚固堡垒,但在1940年末意军兵败如山倒的五百英里大溃退中轻易易手。隆美尔在收复利比亚东部的战役中绕过托布鲁克直插边境,将英军主力赶回埃及,然后调头回来包围由南非部队为主的英军偏师坚守的托布鲁克要塞。隆美尔看中托布鲁克有两个目的:首先,这里贮存着大量英军物资,可以用于补给急需给养的德军;同样重要的是,拿下托布鲁克港后,非洲军团的陆地补给线可望大大缩短,就不用从的黎波里港穿过几乎整个利比亚海岸线向埃及前线运送给养了。出于类似的考虑,英军没有在主力部队撤退时摧毁托布鲁克港口与物资,这是因为从英国内阁到英军第八集团军司令部都将托布鲁克视为难以攻克的堡垒与留在敌后的毒刺,可以用来牵制轴心国本就有限的兵力。英军给托布鲁克储存了足够三万人坚持90天的军需物资,认为可以在三个月内打回来解围——据说英军在仓皇撤离意属利比亚时在司令部大门上用粉笔写道:“请保持整洁,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然而,隆美尔于1942年6月20日清晨五点半对托布鲁克要塞发动总攻,只用了不到24小时就迫使三万三千名英军投降,缴获了海量物资,包括30辆完整的坦克(比当时非洲军团剩下的所有坦克还多)、大量卡车和上万吨汽油。当时,德军已经将近三个月没有得到过军需补给了,而隆美尔通过缴获英军物资得以继续追击英军,向埃及挺进。正是由于他以劣势兵力收复意属利比亚并攻克托布鲁克要塞,希特勒在狂喜之下决定将他火线晋升为元帅。而隆美尔对此的反应是:“我宁可他再给我一师的兵力,而不想要这个空头衔。”在占领托布鲁克的当天下午,隆美尔一面指挥部下抢运物资,一面下达了进军埃及的命令。命令结尾写道:“现在正是完全歼灭敌人的时候。在没有把英国第八集团军的最后残余兵力扫荡完毕之前,我们还不能休息。在未来的时日中,我要求大家再次尽最大的努力,达到胜利的目标!”这道命令正式揭开了第一次阿拉曼战役的序幕:德军的意图是一鼓作气追歼英军,占领亚历山大港,再以此为补给基地进占整个埃及。随着轴心国军队侵入埃及,英国皇家海军立即撤出了亚历山大港,经苏伊士运河驶入红海避难,埃及首都开罗上空则燃起了浓烈的黑烟,日以继夜经久不散——那是英国人在焚毁文件档案,未能燃尽的纸灰如黑雪般缓缓飘落在开罗的街市上、尼罗河的航船上,乃至蚁集于火车站逃难民众的肩头上,恍若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确切地说,所有人都以为英国人在埃及的末日即将来临。远在伦敦的英国首相暨国防大臣丘吉尔多次致电英军指挥官奥金莱克上将,严令他立刻停止撤退,节节布防,阻击德军攻势,但经历了利比亚惨败的奥金莱克对丘吉尔的命令置若罔闻,一路狂奔到阿拉曼才停了下来。要知道,奥金莱克是北非战场最被史家低估的英军名将,并不是一位懦弱的长腿将军,那么他为什么要长途撤退,又为什么会选择阿拉曼来重建防线呢?奥金莱克的策略可以用他的敌人隆美尔的理论来解释:“沙漠中的机动战争,其实很像在海洋中的战斗”——丘吉尔命令奥金莱克坚守防线,这种战法在当前俄乌冲突的阵地战中是胜败关键,但在海洋与沙漠中作战,前进多少或者后退多少并不重要,制胜的关键在于摧毁对方的有生力量,以及占领或捍卫补给点——对于海战来说是重要岛屿,对于北非战场来说则是港口。如果不能消灭敌方舰(军)队,名义上占领广袤的海洋(沙漠)面积并没有多少意义,一旦遭到敌方打击失利的话还是要拱手还给敌人的。沙漠与海洋作战的另一条共有规律是补给水平决定战争胜负,这条规律的衍生结果是防御方占据优势:一支跨越重洋的远征舰队与一支背靠陆地易于获得补给的防御舰队作战——比如日俄对马海战中的沙俄第二太平洋舰队与日本联合舰队作战,防御一方的日军显然占有优势;在非洲军团对英军的沙漠追击战中,英军退得越远,补给线就越短,德军的补给线则越拉越长,必然存在一个临界点,德军将无力继续推进,英军即可立于不败之地。而对于隆美尔来说,推进越远固然补给越困难,但一旦攻下亚历山大港,就有望掠取英军物资,并将港口作为己方新的海上补给点,亦即将漫长的陆上补给线重新归零,因此必须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务必推进到亚历山大港,否则之前的长途跃进就会沦为徒劳。那么为什么奥金莱克选择固守阿拉曼呢?首先当然是因为这里距离亚历山大港只剩一百余公里,再退就危及埃及腹地了,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阿拉曼以南是一个巨大的盆地,沙漠松软,还发育了不少沼泽湿地,不利于装甲部队通行。前文介绍过,隆美尔最拿手的沙漠战法就是迂回包抄,如果英军在阿拉曼以西设置滨海防线,很容易被隆美尔向南迂回到其侧翼或背后两面夹击,击穿英军防线;但阿拉曼北面是大海,南面是难以穿越的洼地,形成了一个狭长的沿海隘口,英军就有信心在此阻击德军追兵了。1942年6月30日,兵力不足的隆美尔花了一个白天在阿拉曼以西休整,等待姗姗来迟的意军,为英军提供了宝贵的布防时间。7月1日上午,德意军队开始猛攻阿拉曼防线,但连续三天都未能突破。此时的非洲军团已是强弩之末,坦克只剩下26辆,在英军反击下开始支撑不住,善于把握战场形势的隆美尔只得及时率军撤退,这场历时三天未能奏效的进攻战就是第一次阿拉曼战役。虽然这次战役往往被后世忽略,但奥金莱克将军凭借此战成功遏阻了非洲军团的凌厉攻势,粉碎了隆美尔占领亚历山大港的企图。既然此后两次阿拉曼战役隆美尔同样再也未能实现这个目标,那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第一次阿拉曼战役就可以被视为北非战场的转折点。
再而衰——阿拉姆哈勒法之战
阿拉曼的英军陵园位于战地博物馆的马路斜对面,其西北角是澳新军人纪念碑,中央是呈阵列分布、中轴对称的墓碑群,墓碑上刻着阵亡将士的姓名、军衔、所属部队与阵亡日期,无名烈士墓碑上则镌刻“Known unto God(唯有上帝知晓)”;陵园中央的纪念墙上写着“Their name liveth for evermore(烈士英名永垂不朽)”,南侧是高大的十字架纪念碑,下面的基座是一座拱廊结构的纪念堂,详尽地介绍了英联邦方面的战史与观点。我曾探访过一战时期的加利波利古战场,那里也有大片英军与澳新军队阵亡将士公墓,同阿拉曼的英军陵园一样由英联邦战争公墓委员会统一修建与维护,因此其形制保持一致,有标准化的白色墓碑、绿植花园、十字架纪念碑和石制祭坛等等,只是一战时期的墓碑数目比二战高一个数量级,但埋葬的还是这几拨人:英国人、澳大利亚人、新西兰人、印度人……看着这些年轻人的墓碑,跳进我脑海的一句话是:人类真是不长记性啊!三而竭——第二次阿拉曼战役
德军墓园建在海边的小丘上,远方是蔚蓝的地中海,近海如印象派作品般铺陈着一抹抹淡绿色的珊瑚礁,极为宁静恬美;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德军墓园的主体建筑是一座由厚重石墙环绕的八边形石堡,远观恍若一座要塞;内部则是圆形空间,宛如一座天井,中间竖着方尖碑,周围的石壁上镌刻着德军战殒者姓名,整体建筑凝重沉稳,一望可知是日耳曼人的风格。米哈尔总结了三座墓园的各自特点:意大利墓园是塔楼式的纪念堂,设计感满满,突出国家荣誉与宗教情怀;英联邦陵园是一座开放式的墓园,以墓碑为主,强调个人身份与平等;德国墓园则是堡垒结构,沉重肃穆,象征集体主义、牺牲精神与坚忍防御——他是爱尔兰人,骨子里不喜欢英国人,所以最后还加了一句:就数英联邦陵园最为平庸逊色。不过我可不这么看。从建筑设计来看德意两国墓园各有千秋,但英军陵园的墓碑阵列则是极具震撼力的,推动参观者思考战争与杀戮的意义何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