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小西cicero 2025-10-17 17:29 上海
相比拉文克劳,我还是更愿意进格莱芬多。
前几天和朋友做个视频直播连线,纯聊天海谈的那种,直播到一半闯进来两个捣乱的,在评论区里对我恶语相向,还好我事前拜托了朋友帮我作管理员,看到这种情况,就把那两位仁兄踢去了。
其实我这人有个坏毛病,一旦连线聊嗨了,就根本不看评论区里谁说了啥,直到弹幕里飘过他俩被请出的消息,我才注意到,下播后去问朋友,他们到底说啥了,是有给我扣“屁股歪了”“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帽子吗?
出人意料,朋友犹豫了一下才和我说,倒没有,就是他们一唱一和的说小西你的知识也就那样,不像看上去那么博学多才——至少没有他们有才。
我听了以后大笑,连说:那他们说的对啊!我确实其实没什么“才华”,所谓“博学多才”“善思能文”这样的标签,实属读者给我的谬赞,本就不是我自己的夸口,他们这么说,我其实是很赞同的。
是的,我其实并不博学多才,这并非是我要自谦,而是一个事实,甚至我自己也从来不想让自己有一天能以“博学多才”自豪,我觉得那没什么可自豪的,多读一点书、想的多一点而已,有什么可骄傲的?我自己能拥有的,是另外两件我更看重的美德——勇气,与热忱。
记得我刚毕业参加工作那会儿,因为被调到评论部去写评论,所以经常看一些前辈大家的作品,我们部门的那位领导就是国内时评界的翘楚,他出版了一本文集,名字起的特别好,叫《无非常识》。
是的,无非常识,写新闻评论这件事情,其实并不需要作者有多么博学多才、旁征博引,一个公共新闻事件发生了,一个现代人基于自己身为现代公民的若干基本常识,能做出什么样的判断,是褒是贬,是愤怒还是赞许,你把思维逻辑捋清楚,简介直白的写出来,就是一篇好的新闻评论。
我刚学写评论的时候不懂这些道理,因为是历史系出身,总想不自觉地在文章里“用典”,又因为曾是文艺青年,还想把文章写的辞藻华丽一些,总之都是在“自比文采”,那位领导审我这种段落的时候就只皱眉,说小西你不用写的这么辞藻华丽、旁征博引,三观立得住、逻辑链完整、把意思表达清楚就好,这些东西写多了,以文害意。
那新闻评论考校的到底是什么呢?基本的语言表达能力之外,其实真的“无非常识”,若说在一些发展中的社会还要多考量一点,那就是你的良知、勇气和热心公益事业,百转千回也要尽力为其发声的热忱。
这件事,我写作也有些年头了,越到后来,是越发鲜明的感觉到的——即便在传统媒体里写评论,有的时候你明明知道这篇评论出去对你个人的工作与升迁没有任何好处,涨不了你工资、讨不了领导的欢心,于个人而言几乎白忙一场,甚至增加很多未知的风险。但对看到的读者,对推动这个社会的进步是有利的。这个时候你是否还愿意下笔将这篇文章写出来?还愿意尽力争取,让那评论见诸报章?
如果你尽力这样做了,那么呼唤你去做这些事情的动力,就是勇气与热忱——看到正道难行,路见不平一声吼的勇气,和对理想中的正义实现浇不灭的热忱之心。这些是比你的文采更重要的东西。
后来辞职出来作了自媒体,我愈发意识到这两件事的重要——热忱与勇气。你的文章,你的表达,很多时候是与你的切身利益、乃至安全相违背的,这个时候你是否依然愿意说话,愿意下笔成文?
如果“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是人文宇宙中的热力学第二定律,那我总觉得,是这件事——是才华与勇气,而不是一个人所谓的“博学多才”,决定了他能不能做一个有价值的公共表达者。
说回我的老本行历史,我在大学的时候就和当年的许多同学好友争论过这个事情。
有朋友说,我们学历史的就是研究学问,老老实实的考据史实、史料,然后写出研究来,我不关心这些研究到底能产生什么样的社会公用和社会价值,搞好学问就行。
我说,如果你是抱定了这种心态去搞历史研究,那你就别怪历史这个学科受穷、即不受上面、也不得民众尊重,因为你奉献了毕生的研究,到头来对社会的能动价值就是无限接近于零的,社会要你何用?甚至说的更诛心一点,你打出“为了学术而学术”的旗号,本质上无非是看到了用学术去推动社会所将遭遇的艰难险阻,心生畏惧,想以做学问为名“躲进小楼成一统”,达成自己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精致利己主义人生目标罢了——可若早知如此,你就不该选历史这个专业,这门行当。安心去学个什么微电子或者计算机编程,自己赚大钱的同时,还能并在并不自觉实实在在的改善社会,岂不美哉?
是的,这就是理工科真正强于人文之处,从事理工科学问的人即便少了对强权的勇气与对社会的热忱之心,搞出来的东西往往多半也还是大差不差的,可是人文学科则不然,对社会的热忱与表达的勇气,唯有不忘二者,才能让你的笔耕永远有价值。
在西方,人文学科的工作者最早脱胎于中世纪的修道士,托马斯·阿奎那又把“爱上帝”等同于“爱真理”,于是造就了许多人矢志不渝的性格。但在中国文人中,自古以来,似乎就是“博学多才”者居多,而热忱勇敢者极少或者至少,很难。
远者,如《三国演义》里诸葛亮所嘲笑的“小人之儒”杨雄,虽文章名世、日赋万言,但大节受不住,最后落了个投阁而死。
而近者,最典型的例子则是吴晗,吴晗先生对明史研究的贡献是不可否认的,但一个学历史的人,为了“跟上形势”言辞激烈的拥护去拆古建筑,把梁思成都批判哭了,实在是为人所不值,后来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因为一篇新编历史剧在特殊年代落了个被迫自杀的下场,怎么说呢?是悲剧,但又未尝不是丑剧,因为在历史专业之外,他所扮演的历史角色却并不那么光辉。
所以,勇气与热忱,我总觉得是比“博学多才”,或者说比学问,更重要的多的东西。我这个公众号写历史的文章蛮多的,有一些读者的确喜欢在历史细节上提出反驳或者挑刺,我当然尊重和欢迎这一类留言,因为它们确实是史学的基本功。可是每当遇到过分执着于这些考据、字词,甚至憋足了劲儿想在这方面和我“一争高下”的人,我还是会敬而远之,并在脑中闪过诸葛丞相轻摇羽扇时的那不屑的一哂——穷章摘句,腐儒之学。抛却了对时代、对社会的忍不住的关怀,下笔便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
热忱与勇气,比博学多才更值得赞许,这一点,甚至你看《哈利波特》都能明了,魔法学校霍格沃茨的四个分院当中,只有拉文克劳是以博学多智、聪慧敏捷见长的,如果是在一所中国学校里,那大约就只有拉文克劳的毕业生才是真正的“好学生”。可是你看JK罗琳是怎么写的?她把绝对主角给了格兰芬多,这个相比学术,更看中和鼓励学生要有勇气与热忱的学院。因为在罗琳眼中的“魔法世界”里,能够守护(尤其是在伏地魔重现世界时守护)这个世界的,必须时一群热忱的人、一群勇敢的人,一群不计成败利钝为了坚持正义勇于牺牲的人。
单纯的博学多才、爱智求真,也的确有它的价值,需要被尊重,但只想着躲进小楼成一统的人,不是这个社会最需要的那种力量。
所以这就是我的回答——有人骂我“根本没有看上去那么博学多才”甚至“还没有我懂得多”,那我就承认,您懂得多,我甚至从来也没自我宣称过“博学多才”,我不看重这个,我最看重并不愿意放弃的自己的德行,是良知、是热忱、是勇气。
无论当初写时评,还是如今写历史,我为我的读者所贡献的价值,其实从不是自己独思独得了某些常识,而是我愿意并敢于把这些无非常识的东西写下来,说出口。
最后莫名想到了一个读者曾对我的提问:
以赛亚柏林就曾经把思想者区分为刺猬与狐狸两种—— 狐狸是博学多智的,它在捕猎时巧计百出。而刺猬的求生之道则是一根筋、一以贯之,遇到危险只会把自己缩成团,以不变应万变。
那读者问我,小西你觉得你自己是狐狸还是刺猬?
我想了想后说,可能我给你的感觉是我像狐狸——您看我天天在公众号上谈天说地,今天聊音乐、明天写历史,后天又去谈四大名著。好像很博学多才,但那是我没办法,我为了谋生,为了安全的谋生,不得不保持话题的新鲜、有趣和独特的洞见,把文章写的花样百出。
而在这些花样百出的外表下,如果您真的看深、看懂了我的文章,您会发现我写文最终要表达的要旨,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么几件事,从这个角度讲,我其实是只“刺猬”,把自己猬集成一团,只为了在寒风中、在世事的尖牙利爪下,守护住那一点点自己最珍视、最重要的东西。
而那一点点东西,说来说去,无非常识。
拉文克劳固然迷人,但我更愿意进入格莱芬多。
此生,我愿以我的勇气、我的热忱而不是以我的知识为荣,
愿您也一样。
全文完本文3200字,感谢读完。
近日结束探亲假,回到工作地,重新出发,写一篇自明心智的文章吧,以示不忘初心。
为文不易,确实付出了很多,喜欢请关注、转发、赞赏,您的支持,是我坚持创作的不竭动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