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陈荃新 2025-10-15 22:21 广东
▲ 拉斯洛·克拉斯诺霍尔卡伊,作家、编剧,1954年1月5日出生于匈牙利久洛镇。(视觉中国 / 图)
全文共4378字,阅读大约需要10分钟 也许,正是他的不安、他不断的驱动力和好奇心使他与众不同。 诺贝尔奖以前曾颁给因一部作品而获奖的作家,最初这也是阿尔弗雷德·诺贝尔在遗嘱中的意图。然而,这种做法并不太理想,现在我们通常会考虑整个创作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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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陈荃新
责任编辑|李慕琰
“成就会毁掉一位艺术家,诺贝尔奖尤其是一种摧残。”2009年,被记者问及如何看待诺贝尔文学奖时,匈牙利作家拉斯洛·克拉斯诺霍尔卡伊说道,“所有我认识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都感到非常痛苦。因为他们总是遇到媒体的穷追不舍,以至于无法写作”。
17年后,这个“负担”终于落到了拉斯洛的身上。2025年10月9日晚,瑞典学院将2025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拉斯洛·克拉斯诺霍尔卡伊,颁奖词称,“他震撼人心、富有远见的创作,在末日般恐惧的时代,重申了艺术的力量(for his compelling and visionary oeuvre that, in the midst of apocalyptic terror, reaffirms the power of art)”。
当谈到获奖感受时,拉斯洛首先引用了萨缪尔·贝克特得知自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的感叹:“真是一场灾难!”不过,他又补充:“这并非完全是灾难,更多的是喜悦与骄傲。”
拉斯洛说,他完全没指望自己会得诺贝尔文学奖。这是一个很谦虚的说法——事实上,近些年来,他的名字一直在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候选人榜单上。
1954年,拉斯洛·克拉斯诺霍尔卡伊(Krasznahorkai László,此处沿用拉斯洛·克拉斯诺霍尔卡伊个人网站中的中文译名)出生于匈牙利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1956年10月,匈牙利革命爆发。拉斯洛曾说,像他这样“被赋予强烈审美和道德敏感的人,在一个处境艰难的国家中根本无法生存”。按照父亲的意志,他在匈牙利顶尖学府塞格德大学读了几年法律,后来跑去乡下过上漂泊的日子,当过农民、矿工、图书管理员。
1985年,拉斯洛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撒旦探戈》一经发表就引起了广泛关注。通过缓慢、压抑的叙事,《撒旦探戈》探讨的是人在绝望中的盲目追求和被操控的命运。故事发生在一个废弃的集体农场上,村民生活在贫困与绝望中。两个男人忽然出现,给了村民某种改变的希望。最后,二人的允诺并未兑现,村民所有的钱财被他们骗走,如同探戈的舞步一样,村民又退回了故事最初的困境之中。
随后几年,拉斯洛陆续出版了短篇小说集《仁慈的关系》、长篇小说《反抗的忧郁》,并陆续在国际上引起反响。苏珊·桑塔格称其为“匈牙利当代启示录大师”,文学评论家詹姆斯·伍德曾写道,他的书“像稀有货币一样被广泛传播”。
20世纪90年代起,拉斯洛将作品的视野拓宽至不同的文化圈层。这位狂热的李白粉丝根据其在中国和日本的旅行经历,采用一种更为哲思和精致的语调,创作了《天下的毁灭与悲哀》(Destruction and Sorrow Beneath the Heavens)、《北山,南湖,西径,东河》(A Mountain to the North, a Lake to the South, Paths to the West, a River to the East)、《西王母下凡》(Seiobo There Below)等作品。
不变的是他的语言风格。和他的姓氏一样,拉斯洛的语言曲折、绵长、富有节奏感。在南方周末记者2018年的专访中,他解释道,“我的句子越来越长,并经过细密的组构,是因为希望讲述的语言更加自然。更接近一个人非常想说服谁而精心组织语言,试图具有无可置疑的说服力的自然思考过程”。
为人所熟知的还有拉斯洛和著名匈牙利导演贝拉·塔尔长达40年的合作关系。1985年,贝拉·塔尔找上门来,希望将《撒旦探戈》改编成电影。此后,他们合作完成电影《诅咒》《最后一艘船》《来自伦敦的男人》《鲸鱼马戏团》,以及贝拉·塔尔的封镜之作《都灵之马》。“塔尔是我作品的痴迷者,”他也毫不掩饰自己对贝拉·塔尔的影响,“他想在电影里看到与他在书里读到的相同的东西。”
值得一提的是,拉斯洛在2015年获得了国际布克奖,这是又一位国际布克奖得主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公布结果的前一天,中文媒体上就有网友凭借整理2015年至2018年国际布克奖得主与短名单,发现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安妮·埃尔诺、约恩·福瑟、韩江都在其列,并由此预测“拉斯洛稳了”。这也让读者好奇不同国际文学奖之间的关系——是否可以将布克奖看作“诺奖风向标”?
在宣布本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新闻发布会上,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安德斯·奥尔森因病缺席。颁奖后的几日,他如期接受了多年来已成惯例的南方周末书面专访,在邮件中,他说自己尚未康复,但仍对每个问题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谈及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打算时,安德斯·奥尔森说:“我不会有假期。我希望能有几天的安静时光,仅此而已。然后生活会照常继续——就像拉斯洛说的那样。”
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安德斯·奥尔森。(受访者供图)
1 “作品的多样性成为了一大优势”
南方周末:拉斯洛·克拉斯诺霍尔卡伊近年来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热门候选人,是否有某个决定性的时刻,使他成为今年的获奖者?
安德斯·奥尔森:他对我们来说一直非常有趣,因为他的作品已经被翻译成了多种语言,我们都能在瑞典学院里阅读到。出于保密规定,我不能谈论决定性时刻,但我可以说,在过去的五年里,他在我们的讨论中一直占据着重要位置。
南方周末:拉斯洛有着广泛的创作领域,他是小说家、电影编剧,瑞典学院基于哪些写作特质关注到拉斯洛?
安德斯·奥尔森:在瑞典学院中,我们对他的作品有一些不同的看法,因此无法给出一个单一的答案。不过,我们都对他的语言上的能量和视野感到着迷,也对他作为作家不断开辟新方向的能力深感钦佩。
南方周末:评奖主要基于拉斯洛的哪些作品?评委会认为哪一部是他最重要的作品?
安德斯·奥尔森:对于委员会中的一些成员来说,他的主要作品是他的前两部小说,《撒旦探戈》和《反抗的忧郁》。大家也非常喜欢最近出版的《赫尔什特 07769》(Herscht 07769: Florian Herscht Bach-regénye)。就我个人而言,我非常喜爱《西王母下凡》(Seiobo There Below)。可以说,这四部作品一直是我们讨论的核心。
南方周末:从个人感受来说,拉斯洛何时进入你的阅读视野?
安德斯·奥尔森:很幸运的是,丹尼尔·古斯塔夫森(Daniel Gustafsson)对其作品进行了优秀的翻译,我们能以瑞典语阅读他的一些重要作品。我第一次读他的作品是在11年前,《反抗的忧郁》以瑞典语出版时。
南方周末:拉斯洛的创作题材十分多变,从中欧的史诗到东方的哲学沉思,甚至有基于曼哈顿的都市故事。风格多变,是诺贝尔文学奖评选的一个考量要素吗?
安德斯·奥尔森:是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作品的多样性成为了一大优势。正如我所说,我被他不断前进的能力所吸引,不仅突破了中欧的背景,向东拓展,也延伸到了梅尔维尔的大陆。因此,他在散文中开辟了新的文学和哲学视野,同时又没有失去自己的根基。
由贝拉·塔尔导演、根据拉斯洛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撒旦探戈》。(受访者供图)
2 作品中的音乐性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南方周末:拉斯洛的颁奖词为“他震撼人心、富有远见的创作生涯,在末日般恐惧的时代,重申了艺术的力量”。我们似乎很难将“末日般的恐惧”与“艺术”并置,你认为他在哪些方面揭示了艺术的作用?
安德斯·奥尔森:在于他具有一种惊人的能力,以一种极其克制、艺术化的方式展现当代社会的暴力变迁,这种流动性同时又非常可控。可以说,恐怖与崇高在他的作品中并存。
南方周末:拉斯洛的写作以长句闻名,如你所说,他的那种蜿蜒曲折、没有句号的句法,已经成为他作品的标志。这样的写作风格对理解他的作品有什么帮助?先锋的写作风格,是瑞典学院考量的重要因素吗?
安德斯·奥尔森:不,我倒是觉得,他作品中的音乐性给我们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种流畅的句法也与中欧文学中一个重要但相对较新的传统有关,我想到的是W.G.塞巴尔德,特别是托马斯·伯恩哈德。在他们的作品中,你可以找到音乐性,同时也能感受到那种令人振奋、滑稽的幽默感。
南方周末:如果讨论他的创作风格,我们可以追溯到许多他的前辈:卡夫卡、托马斯·伯恩哈德、赫尔曼·梅尔维尔。拉斯洛本人也多次承认卡夫卡对其的影响。在这条谱系上,拉斯洛的特别之处在哪儿?
安德斯·奥尔森:也许,正是他的不安、他不断的驱动力和好奇心使他与众不同。他不断前进,超越了以往的极限和边界。
南方周末:拉斯洛最著名的一部作品《撒旦探戈》发表于1985年,然而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成员史蒂夫·塞姆-桑德贝格(Steve Sem-Sandberg)在采访中说到,他的作品与当下产生共鸣的程度甚至比1985年还要强。当下的读者阅读他的书,可以获得什么?
安德斯·奥尔森:我认为你应该去问他这个问题。也许他指的是今天西方许多社会中秩序正在暴力地解体,这催生了对民族主义救世主的希望。《撒旦探戈》可以被解读为对贝克特《等待戈多》的一个非常黑暗的政治讽刺,其中人们渴望解决方案到极点,以至于他们看不清两个到来的“先知”实际上是在愚弄他们所有人。
3 “我们通常会考虑整个创作生涯”
南方周末:从韩江到拉斯洛·克拉斯诺霍尔卡伊,近几年的获奖者似乎呈现出一种向现实主义的转变。瑞典学院是否更加注重文学与现实之间的对话?
安德斯·奥尔森:不,情况不是这样的。拉斯洛也不仅仅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他是语言的表演者,通过模仿的方式创造文学,一个独立存在的宇宙。
南方周末:我们都知道,拉斯洛与匈牙利导演贝拉·塔尔有着紧密的合作关系。你们观看了他们的电影吗,这对评选结果是否有影响?
安德斯·奥尔森:我看过《撒旦探戈》改编的同名电影,但我不认为电影对我们的决定有任何影响。
南方周末:瑞典学院会偏爱能在多种媒介领域创作的作家吗?考虑到前几年的获奖者(2024年获奖者韩江既是小说家也是诗人,2023年获奖者约恩·福瑟写作戏剧、小说、诗集、儿童读物等)都有相关经历。
安德斯·奥尔森:不,一般来说没有。
南方周末:拉斯洛的获奖,让诺贝尔文学奖和布克奖获奖者名单又多了一个重合的名字。作为一个为作家颁奖而非为作品颁奖的国际文学奖项,诺贝尔文学奖有什么更独特的考量标准以及是否有必要让不同文学奖项的考量标准区分开?
安德斯·奥尔森:事实上,诺贝尔奖以前曾颁给因一部作品而获奖的作家,最初这也是阿尔弗雷德·诺贝尔在遗嘱中的意图。然而,这种做法并不太理想,现在我们通常会考虑整个创作生涯。随着时间的推移,评选标准发生了变化,新的文学类型也出现在了世界文学的舞台上。我们必须对这些变化保持开放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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