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童年生活在一个山脚下,那座山本地人叫“五台山”,几座山峰像一个手掌伸开,有高有低,很像五个台阶,并不是那个地处山西、属于太行山系的佛教名山。因为气候干旱,山上光秃秃的,石灰石上并没有长太多草木,村头有一个石灰窑,会定期烧出洁白的石灰。这些年经济急速发展,石山被过度开采,远远望去,山梁上都是坑坑洼洼的伤痕,让这座山看起来更没吸引力了。我整个童年时期,也没上去过几次。其实这些山丘有一个更古雅的名字,叫作嵯峨山,也有很深的文化底蕴,只是小时候从来没有听说过,只知道山上有供奉孙悟空的庙宇。《西游记》里“猴哥”的人物原型“悟空法师”就出生在这里,死后安葬在嵯峨山上。在历史上,他当然没有降妖除怪,只是出家之后“出国留学”,学习小乘戒律,回到长安和其他法师一起搞翻译,对塑造当时的文化和人们的精神生活起到了很大作用,还留下一本《悟空入竺记》为证。
在我家附近一个叫安吴(属于陕西泾阳县)的镇子里,中国现代著名的西洋文学家吴宓出生在那里。他是国学大师,上了清华,也在哈佛大学留过学,用古文翻译了很多英语诗歌。我现在常常看他的译本,感受古汉语精妙的语感。他在“文革”时期饱受迫害,1978年去世后埋在了家乡。这也是我成年之后才知道的事,现在我们的小村子在行政上归入了安吴镇,距离我们家6公里,我母亲经常去那里取快递。我们距离西安市也就五十多公里,不算远,但在小时候却感觉隔山隔海,我上大学的时候才第一次去西安。
我大学学了意大利语,后来留学、回国,做文学翻译,谈论异国的文化与习俗。这时再回望自己的故乡,我才发现这里的人在一百多年前,甚至在一千年前已经有过同样的历程。我才发现,如果不走出去看世界,可能连身边的人也看不到。
我的整个童年时光,就是在这方圆十几里的地方度过。山峰矗立在北方,太阳东升西落,永远灿烂,从山的一头走向另一头。世界的原型对我来说也是如此,有些单调无聊。念书在附近的乡镇上,周末回家在地里干活,没有任何惊喜和意外。在我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之间,似乎隔着一道隐形的墙。外面的世界是一种虚拟和假想,我知道很多信息,对世界的了解都源于书本。我熟悉法国贵族青年如何在病榻上看着窗外的花草,如何吃蛋糕、喝下午茶,穿着白色衣裙的美丽少女如何在客厅里弹钢琴;我知道人们的恋爱和阴谋,但却从来没亲身体验过这样的世界。我只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大城市,有很多欢乐和暗处的罪孽。我后来去西安读书时,很惊异地发现那里居然没有地铁,这让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遽然下降。虽然我当时对真实的地铁全然不知,或许在英国的小说里,我无数次读到过这种在伦敦地下穿梭的交通工具。
在我的记忆中,大约在我10岁时,就囫囵吞枣地看了很多书籍。那些书都是镇上的文化站淘汰下来的,有的没头没尾,没有封面和底页,但也能看个大概。很快,我爱读书的事就在亲戚间传播,大家有什么阅读的东西,甚至是《赤脚医生手册》都会拿来给我看。我饥不择食,阅读了各种各样的书籍。
我记得自己看了无数文字,虽然现在能够想起来的寥寥无几,但我感觉当时的阅读训练,对于后来的人生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比如,我还能想起来在一本文学杂志里看的《冬天的童话》,当时以为是小说,但其实是一部报告文学,故事以主人公遇罗锦的离异结束。我当时却很艳羡故事里的女人身上散发着的浪漫气息。后来我才知道,那其实是伤痕文学的代表。现在想想我发现,那段时间,自己多半带入的是城市青年的心路历程,他们经历了动荡的生活,沦落到乡村,想尽一切办法想要脱离无望的乡村生活。
我还记得阅读路遥的《人生》带来的震撼感,高加林和刘巧珍两个人物,似乎就像是生活在我身边的人。当时城市和乡村之间有一道深渊,高加林就是在飞越这道深渊时坠落底部的人。我对于那个时代的感知,大抵都源于这些文本。我没有经历那个可怕的年代,灾难、贫穷和死亡让大人们宛若惊弓之鸟,他们有时会提起自己当时的求生之法。但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我的日常生活,其实是城市青年万劫不复的深渊。后来我学习意大利语,学到了一个固定表达,讲一个人“没有什么可失去”,全然没有任何负面的意思,虽然它暗含的意思是“什么也没有”。这个大抵表达了我的快乐秘籍,也成为一种强大的心理后盾,因为后来我总是觉得:如果不会忽然倒地而死,一切事情不用太忧虑,因为我也没什么可失去的。
中国的20世纪80年代就是这样,家人的辛苦生活是一种例证:种植、收获、喂牛、放羊,有的时候深夜去浇地,或者深夜爬起来去交公粮,中间没有丝毫喘息时间,也没有什么浪漫气息。至今我依然记得猪在猪栏里因为饥饿而嘶叫的情景,我现在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养动物,而是喜欢种一些植物,也是早年养殖各种动物的辛劳留下的阴影吧。全家人都似乎被生活压弯了腰,都期望着孩子能通过考学,领工资,吃国家饭,而不是在社会底层挣扎。我们现在所说的阶层提升,通常是指城市里贫苦人家成为中产阶层,那时却只是农民家庭的孩子成为普通工人、小学教师,或在城市里获得什么职位。
这就是我读书的时代背景、家庭背景。我那时的阅读有着盲目的一面,只是希望文字里散发的美让我脱离“此处”,沉迷于“别处”。这当然会让我忽视生活的其他方面,经常会表现得有些格格不入。前些日子,回我母亲那里,她颇为感叹地提到我中学时代的一件衬衣,当时我有且只有这件衬衣,只能等洗完干了才穿去上学。我自己其实并不太记得,只记得有一件粉色小花的衬衣,后来穿破了,还有一丝遗憾。
那是一段恍惚的时光,我隐约记得,在拥挤的宿舍里,几十个人一排排睡在大通铺上。我手里拿着几根蜡烛,睡前坐在那里陷入沉思,旁边的女孩说:“我没有拿你的蜡烛……”在聚居的地方,任何行为都会引起别的反应。我定然不是在思考蜡烛为什么少了,我当时一定在“别处”。书籍在大部分时候,都是最好的“避难所”和“精神食粮”。我依然能记得阅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激动,当人的生活为某种激情和信念燃烧时,他就不会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有时候会让我打起精神,面对自己的学习和生活。
我对于乡村的生活并没有太多迷恋,这让我完全投入到文字的世界里,甚至走路、吃饭都在看书。但我也迷恋寂静的自然,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在打谷场的阴凉处,听着蝉声,看着远山和树木,在开满鲜花的废弃的院子里追蝴蝶。我在一种混沌状态中成长起来,眼睛早早就近视了,这是我沉迷文字世界付出的代价。我得到的好处是什么呢?我在很早的时候,就能以很快的速度阅读书籍。我觉得这是一种无意识的训练,就像穿越了无数密林,对于林中的生活了然于心。除此之外,文学比任何长辈的教导更靠近现实,更能揭示生活的真相,真正的文学从来都不是心灵鸡汤。我像一个长期观看别人演练的人,等自己进入世界,似乎一切都似曾相识。
后来我学习外语也用同样的方式,尽可能“穿越”很多文字,最后得以轻松阅读大量的外文,让我至今为止可以顺畅完成上百万字的翻译。如果长期卡在阅读理解层面,那现在的工作也难以维系。我很感激少年时的自己,虽然懵懵懂懂,不知道读书的具体用途,却无意中成了一个阅读者,让我一边看到了别人描述的精彩人生,一边也练就了进入文字世界的基本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