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制造 10月14日 13:34
太阳雨下的行走书摊与一位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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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记录了作者在藏地偶遇一个特别的流动书摊,摊主是一位用藏语写诗、曾做过小学藏文老师的年轻人。作者与他交流,了解了他的身份、诗歌创作以及对《百年孤独》等作品的看法。文章还详细介绍了根敦群培的生平、思想和作品,以及作者对这位伟大藏族诗人的敬仰和探索过程,展现了藏地独特的文化魅力和作者的文学感悟。

📚 **独特的流动书摊与书摊主**:作者在藏地偶遇一个售卖藏文书的流动书摊,摊主一位名叫“长瓦”(意为念珠)的年轻人,他操着结巴的汉语,却是一位诗人,并且曾是小学藏文老师。他与作者分享了书店的名字“游牧的北方部落”,以及他对诗歌和生活的独特见解,例如不喜欢用“最”字来形容事物,认为万物平等。

🌟 **根敦群培的生平与影响**:文章深入介绍了藏族诗人、学者根敦群培的一生。从他早年的佛学与诗学学习,到打破戒律、游历南亚,再到回藏后对传统权威的挑战以及最终的监狱生涯和去世。根敦群培的叛逆、学识渊博以及对文学、哲学、政治的深刻见解,对作者产生了巨大影响,成为作者探索藏地文化的重要契机。

📖 **诗歌与文化的交融**:作者通过与长瓦的交流,以及对根敦群培作品的介绍,展现了诗歌在藏地文化中的重要地位。从古代歌谣到受印度诗学影响的新传统,再到根敦群培融合多种范式的独特风格,诗歌不仅是文学的表达,更是精神的载体。作者还提到了《百年孤独》、《追风筝的人》等作品的藏文翻译情况,以及《唐诗三百首》在藏地的流传,体现了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与碰撞。

🤔 **精神探索与“无最”的哲学**:文章贯穿了作者对“最”字的探讨,长瓦和作者都认为不应有“最”,所有事物都是平等的。这种哲学观也体现在作者对根敦群培的理解上,认为他是一位“完美的诗人”但不能用“最”来定义。作者在旅途中寻找精神资源,并将根敦群培视为“看不见的伙伴”,这种精神上的连接和探索,是文章的核心主题之一。

🎵 **《我们的故乡都在冥王星》的创作与演绎**:作者的朋友保罗受一首名为《我们的故乡都在冥王星》的诗歌启发,创作了歌曲。这首诗歌讲述了自由与死亡、重逢与告别的情感,触动了作者和同伴们。这首诗的创作背景,以及保罗用音乐表达的情感,为文章增添了艺术的维度,并引发了对人生短暂与旅程永恒的思考。

原创 沈颢 2025-10-14 10:02 北京

“嘿,你们,能帮个忙吗?”

他操着结结巴巴的汉语,摊开举着的双手,靠近肩膀,像是托着一条无形的哈达。他仰头看了看天,刚才还是晴的,太阳还在,这会儿却飘起金色的雨丝,清晰可见。

我有点迷茫,也抬头看了看天。细雨轻轻落在脸上,还挺凉的。然后又望向他,不明所以。

他站在一辆推车的后面。说是推车,其实是一个蓝色的铁皮柜子,下面安装了四个轮子,这样就成了一个流动的柜台。柜台上铺了一块绿色的绒布,上面整整齐齐地排满了书,绒布很大,前面挂下来,盖住了柜体,看上去像是说书者的书案。

柜角上焊了一个细小的圆筒,里面插着一块薄铁皮牌子,有一本翻开的书那么大。牌子上面是一行手写藏文,下面是歪歪扭扭的四个汉字:行走的书。风大的时候,这块牌子就在圆筒中转动,像个风向标。

“帮我,用塑料布,盖住,上面的书,你们,可以吗?”他的声音是一点一点挤出来的,好像好不容易才想起来这些词。

说完,他指了指背后,屋檐下的墙角叠放着两块透明塑料布。那是一个转经房的后墙,两扇藏式黑框窗户之间,还贴了一条红色横幅,上面的藏文看不懂。横幅右上角的胶布松开了,所以耷拉了下来。

“好的,可以。”我说。

这时,雨比刚才更密了,虽然我们都喜欢站在这样的太阳雨里,但柜子上的书似乎并不乐意。

我和析静拉起其中一块塑料布,拉开后非常大,需要对折才能使用,而且有一面已经是湿的。看来之前就已经下过雨了,而我和三位同伴在寺院里转悠,没有注意到。此处的寺院范围特别大,占了好几处山坡,连现在这样的太阳雨,也不能完全覆盖它。

我们把湿的那面折到里面,然后把塑料布盖到柜面的书上。他从地上捡起砖头,压在三个角上,最后一个角是由同伴小兵捡石头压上的。

盖上塑料布后,那些书就显得更加朦胧,雨滴落在上面,露珠一样,透着一种莫名的神秘。对于像我这样一位爱书之人,既好奇又无奈,其实刚才我已经绕着这个流动书摊转了好几圈了,悻悻然发现,这一柜面的书,我一本也看不懂。

书摊上摆卖的全是藏文书,偶尔我能从封面以及内页插图猜到,这可能是一本生活用书、医药用书、人物传记,或是一本传奇故事,等等。

其中我还发现了几本诗集,诗集都有特殊的排版,从书中插图来看,非常诱人,但是干着急,一句诗也不会读。第一次,看着一堆书,而产生了隐隐的怯意。

在高原稀薄的空气里,这种陌生感似曾相识。

我们都转到屋檐下去躲雨。

将近傍晚六点,阳光从远处的山顶倾斜着射过来,而白色稀薄的雨云正好就在我们正上方,所以,金色的细雨闪闪发亮,非常好看。

这边狭窄的路沿草坪上就这么一个书摊,隔着一条石子路的对面,是小小的草地广场,广场后面是寺庙众多院落中的一个,矮矮的围墙挡着,但门口进出的人络绎不绝。

广场上拦了几条挂着三角旗的细绳,在细绳外,杂乱无章地停满了牧区常见的各式汽车。这些汽车都呈现出一种高原上特有的疲惫感,车身两侧多多少少都溅上了泥浆,但是,正在下的太阳雨带给了它们某种不一样的光泽。

广场最外围,有一辆货车改装的流动小卖部,吸引了不少孩子。小卖部左边,露天放着两个临时衣架,上面挂着几件崭新的藏服,不知是出租还是出售,现在也盖上了塑料布。

这是藏地常见的场景。不过,广场上有一个高音喇叭,在不停地循环播报,“不许拍照”,但找不出它藏在哪里。

不许拍照,指的是院落里的事情。不过院落里也有一个喇叭,也可能是一个音箱,时不时传出或高昂或低沉的人声。

院落里正在进行辩经活动,来自不同佛学院的僧侣们整整齐齐地坐在地上,正在就某个理论问题进行针锋相对的争论。太阳雨没能阻止他们,反而增添了一种庄严感与戏剧性。

音箱的声音来自无线麦克风。麦克风在僧侣之间递来递去,有的嗓音粗犷,有的平和。即使在雨中,听起来也是不慌不忙,有一种习以为常熟视无睹的感觉。

附近不少藏民前来观看辩经,男女老少都有,他们或站或坐,听得入迷,非常安静,似乎还在等待什么发生。确实,没有人拍照打扰,广场喇叭的提醒或许是针对临时游客的。

我们刚才也进去观看了一会儿,但因为听不懂,很快就出来了。这里的辩经不像别的寺院,双方没有肢体动作,没有丝毫表演的成份,规规矩矩,倒像是紧张有序的学业考试。

当然,除了这些声音,还有咚咚的鼓声,从山坡上的佛学院方向传来,在金色的细雨中,显得缓慢而执着。

我忽然想起什么,一边把墙上横幅的一角重新粘好,一边问一起躲雨的书摊的主人。这位穿藏袍的年轻人,皮肤黝黑,牙齿洁白,中分式中长发型,面容稍显严肃。说是年轻,似乎又显老成,有种忧心忡忡又无处着落的盲目沉重感。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我指了指横幅上的藏文。

“哦,这个词,是北方,的意思。”他指着最前面的藏文,说话很慢,“然后,这个词,是游牧,的意思,还有这个,是部落。这是我,书店的名字。”

翻译结束,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用藏语读,我们也跟着读,他又领读了一遍,我们也跟着重读,但很快又忘了。

游牧的北方部落,以及行走的书,这两个流浪感十足的词,让我又联想想到了柜台上的那几本陌生的诗集,仿佛从中嗅到了什么气息。

“你是一位诗人吧。”

我脱口而出,稍微带着一丝疑惑。

“啊,是啊,你,怎么知道。”他很惊讶,但似乎又带着骄傲。

“因为,他也是一位诗人。”析静笑着说。

她可能想再说点什么,但我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雨小了,我想,再过一会儿,在州府所在的这片土地上,在高原群山的某个角落,就会升起一条彩虹,也许我看不见,但我知道它会在那儿,存在那么一会儿,像太阳系一样短暂。

“你还是一位老师吧。”

我又朝着他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与诗人身份比起来,他老师的身份在我看来更明确一点。

作为一名中学老师的孩子,在教工宿舍楼度过了整个少年时期的我,自然而然地,对老师身份有一种特别的敏感。说不出来是什么道理,就在刚才,他教我们念藏语时所呈现出来的状态,举手投足,以及眼中克制着的光亮,已经让我明显地产生了这个判断。

“是啊,我做过,老师,不过现在,没有做了。”这次他并没有表示特别的惊讶。

“你教什么课呢?语文吗?”

“没有没有,我的汉语,很差,大概只有,小学一年级,水平。”他很谦虚,摆了摆手,“我在小学,教藏文。”

“那你可以教我们藏文了。”我说,“那你用藏文写诗?”

“是的,我的汉语,不好,写不了。”

这时析静插话了,她说:“我最近学了几个藏文,但只记住了一个字。”

“哪个,字?”他好奇地问,

“这个,我写给你看。”析静蹲下来,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在屋檐下的水泥地上写一个字。

她写得很慢,与其说是写,还不如说是画一个字。

“哦,这是嗡——,是吗?”

我一看,还认识这个字。其实瑜伽习练者都认识这个从既像文字又像符号的图腾,它来自古老的梵文,代表宇宙原音,也就是宇宙最初形成时产生的声音,到现在还在宇宙中回荡。在当代,也有人把它解释为宇宙大爆炸时产生的波。

在瑜伽唱颂中,它经常被用到,用于消除情绪的波动,象征身体与宇宙的共振合一。

其实,它也是世上被念诵得最多的咒语、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的第一个音。

“哦,不是,这么写。”

他也蹲下来,从析静手中拿过石子,在边上一笔一划地重新写了一个,一边写还一边解释笔画。

“先是,这样,再这样,这样,……”

果然,他写出来的跟析静写出来的不太一样,但究竟哪儿不一样,也说不太清楚,就像作业本上学生与老师之间的差别。

写完之后,他感觉意犹未尽,开始教我们学习藏文的第一个辅音字母的书写。他在地上认真地写下字母的书写顺序。我们都蹲了下来,用右手指在左掌心里写,嘴上还念着。

就这样,一个字母,两个字母,三个字母。写完三个字母后,他收住了,抬头问我们:

“记住,了吗?”

“没有记住。”我们异口同声,哈哈大笑。

这大概就是我们的第一堂藏文课了。

雨已经彻底停了,但倾斜的夕阳仍然是潮湿的。几位红衣僧侣正在往书柜方向走来,看样子熟悉这个书摊。

屋檐下,他先站了起来,然后我们几个跟着站了起来,我、析静、小兵与福利。

正欲跨脚离开,他似乎想起什么,忽然又单膝触地蹲了下来,看向地面,举起双手示意别动,嘴里嚷道:

“小心,小心。”

“怎么啦。”小兵问。

“不能,用脚,踩上,这些字。”

“哈,为什么?”

“我们这儿,就是这样。不能,用脚,踩字,字是,怎么说,神圣的。”他一本正经地说。

然后他皱了皱眉头,好像对什么事情有所怀疑或后悔,接着说:

“其实,也不能,把字,写在地上。这样,不好的。”

“那怎么办?我把它们擦掉吧。”析静开始有点着急了,也蹲下来,拿起石子。

“哦,哦,不能擦,不可以。擦掉,也是不好的。”他摆了摆手,似乎考虑了一下,“就这样,让它们,自己离开吧,雨啊,风啊,都能带走,它们。”

就这样,宇宙原音图腾,与几个字母,被遗弃在地面上。这让我回忆起小时候的家乡,在那儿有个习俗,任何写着文字的纸,都不能被扔进火里。当然,这个习俗,很早以前,就消失了。

我们又回到书摊边。我和析静又把塑料布掀开,对折,刚放到地上,又听见摊主说:

“你们,再帮个忙,好吗?”

他摊开半举着的双手,像托着无形的哈达,微笑着。

“好,不过,你能先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吗?”析静说,然后先自报了姓名。当他看向我时,我也报上名字,然后是小兵。

“我叫……”他说了一个词,但不常见,记不住。问他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他比划了一会儿,但似乎没有找到一个对应的汉语用词,难以解释。

“这样吧,你们叫我,长瓦。”最后他改了口。

“长瓦,是什么意思呢?”小兵问。

“念珠,的意思。”

“这是你的什么名字呢?朋友间用的?”小兵追问,同时用手机拍摄前来看书的人,有些人很大方,有些人扭转了头。

“笔名。”他有点害涩地说。

“那你希望自己是谁的念珠呢?”我问。

“嗯,你知道,文殊菩萨吗?”他又摊了摊半举着的双手,仿佛又献上一条无形的哈达。

“哦,诗人的保护神。我这儿有一个。”

我从抓绒衫里掏出一块唐卡挂坠,尼泊尔那边来的微形唐卡,这是前几天收到的礼物。

来看书的人越来越多,把书柜围得满满的。长瓦让我们帮忙,把塑料布铺在旁边草地上,摆成一个地摊。

我们又打开它,塑料布两面都湿了,我们对折后铺在地上,然后又去屋檐下取另一块干的,展开后铺在上面,尺寸正好,看来他早有准备。

他打开书柜侧面的铁门,从中抱出更多的书,递给我,让我把书放在地摊上。因为人多,他忙着结账,我就直接去取了,没想到里面有大半柜子书,不过也都是藏文书。

这时地摊周围也来了不少僧侣,非常认真地看书选书。和我预想的不一样,僧侣们买书都很干脆,一买都是好几本,什么类型的书都有。问了几位,他们所在的佛学院都挺偏远,平时很少来州府,买书的机会不多。

来了两位红衣的觉姆,其中一位披着白色头巾,翻书的时候,时不时转头望向跪着整理书籍的析静。刚开始我还以为,她好奇析静汉藏混搭的穿衣风格,后来见她绕了半圈,走到析静旁边,蹲下来,轻声说:

“不要把膝盖顶在书上。”

高原的落日,越靠近山脊线就越刺眼。同时,把来往路人的影子拉得特别长,特别清晰,其实,很多路人都踩在前人的影子上。

我们继续布置着地摊上的书,出于好奇,时不时地翻开浏览,觉得特别有意思的,就会问前来看书的僧侣,或者问长瓦。

忽然发现,我和长瓦共同读过藏地一些作家的书,不过,我读的是汉语版,他读的是藏文版。这样就拉近了聊天的话题。

“你知道吗?我也想,卖汉语书,但是不太熟悉,不会挑书。”他忽然从藏袍内的口袋里拿出一张折起的纸,打开,递给我。“我找朋友,写了,一份目录,汉语书的,你看看。”

我拿过来,一打开,写在最上面的是《百年孤独》。

“你读过这本《百年孤独》吗?”

“我很喜欢,马尔克斯,《百年孤独》,没有读过。没有藏文版。”他有点尴尬。

这时析静又插话了,“我在西宁认识一位藏族翻译老师,汉语特别好,他正在翻译《百年孤独》,估计很快就要出藏文版了。”

“那太好了。”长瓦说。

“那这本呢?”我指着目录上的《追风筝的人》。

“也没有,但是,有电影。”他说。

这时跑来了几个藏族小男孩,相互之间说着普通话,边走边打闹着,看到我们,忽然问是不是跟一个长头发戴眼镜的人一起的。

是谁呢?这时他们指着山路上下来的一群人,“就是他。”仔细一看,人群中有个穿黄衣服的熟悉的人,长头发戴眼镜,正是福利,不知啥时候跑开了。

“我刚去上面找找彩虹。”福利说,“不过没找着。应该有的,可能时间过了。”

人群中还走出两个藏族小女孩,相互之间也讲着普通话。她们走到书摊左侧的草地上,其中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忽然跳起了舞,反复做着跳起空中转身的动作。

这可能是一个芭蕾动作吧。这时暮色升起来了。

是风吹来了暮色,但夕阳的余光还没完全散尽,像打碎的镜子。

在准备离开之前,我想让长瓦念一首他的诗。

“挑一首你最好的诗。”我说。

“没有,最好的。”他答。

“那挑一首你最喜欢的?”

“没有,最喜欢的。”他皱起眉头笑了笑,算是苦笑吧,也可能在找一种解释,“我,不喜欢,最字。”

“是不喜欢,某个东西,永远超越于其他东西,高高在上吧?”我试探性地问。

“哈,你也,这么想的?”

“所以,没有唯一性,所有东西都是平等的?”我又问。

他没有回答,正在低头专心翻看手机,可能没有听见。

终于找到了,他整理了一下带暗银色花纹的黑色藏袍,捋了捋头发,他头发的长度跟我差不多。

“就念,这首吧。”

他走到书柜前,直接坐在草地上,背后绿色的绒布似乎把他的轮廓淹没了,他找了找光,最后的夕阳正好打在左脸上。

他举着手机读起来,尽量拉直了背,让自己稍显严肃。这应该是他第一次向非藏语听者朗读自己的藏语诗,虽然有点不太自在,但老师的经历帮助了他,没有丝毫怯场。

我其实一句也听不懂,只能凭直觉,去感受内在的节奏和语感。节奏很平和,有些句子有韵脚,多处出现神的名称,以及赞叹的语气词,可能是受宗教道歌影响的类古体诗。

读到一半的时候,对面院落里的辩经活动散场,人群涌出,车辆齐动,嘈杂的场面让他的朗读显得孱弱,但他显然加大了声量。

我其实非常喜欢这种被市井气息包围着的读诗现场,显得既顺从,又对抗。

这时,一阵突起的风吹来,带走了他的诵读,我完全听不见了。我转头一看,那风来自山坡,再往上的山顶,有一尊巨大无比的佛像,俯瞰众生。而在佛像之上的天空,有一群黑色的大鸟有盘旋。

但他仍然专注地念着自己的诗,可能都没有留意到,风把它刮向了何处。

风呼呼地吹着,消除了我们听不懂却又很想听懂的语言,可能也带走了屋檐下那几个刚认识的字母,所到之处,留下一片空白。

从我的角度,只见到他的嘴巴在动,似乎故意没有发出声响,也似乎语言本身消失了,只剩下了某种振动的波,又像是一场哑剧表演,你可以填入任何想像中的句子。

这个场景在我脑海里盘旋了好几天。

而在这几天里,我与同伴们每天都在阿尼玛卿群山中游荡。另一位朋友保罗,也开着车,从成都前来跟我们会合。

直到有一天,天气预报说可能暴雨,我们被迫停留在城里的旅馆。我又想起长瓦,想去看看他在城内的书店。

他发来书店地址,在一个民贸市场里。找了很久,才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找到招牌,书店的左边是一个杂货店,右边的几个铺位都拉上了卷闸门,门前堆着废弃的杂物。

推开落地玻璃趟门,门吱吱嘎嘎地响。他见到我们很高兴,再次摊开半举着的双手,仿佛手里托着一条哈达。

我从背包中取出一本新出的诗集送给他,算是一个惊喜。他特别高兴,双手接过后,把书放在额头顶礼了一下,这才打开。这是书店里唯一的汉语诗集吗?我在猜想。

这本新诗集,今天一早我也给了保罗一本,刚才出门的时候,他说对其中一首诗特别有感觉,想趁着灵感来袭时谱上曲写成歌,所以他没有一起过来。

书店很小,大概也就二十个平方左右,两边靠墙各三个书柜,中间拼着两张放书的桌子。房间最里面是一个后台区,有一架咖啡机,他说是以前的一位学生的,有时那位学生会在这里做咖啡,但今天没在。

我问他流动书柜去哪儿了,他说还停在寺庙那边,不过今天可能下暴雨,所以也开不了张。我脑中又出现了塑料布盖着流动书柜的样子,以及那些神秘的诗集。

说话时,我瞥到中间的桌子上有一个小型雕塑,青铜的材质,大约二十公分高,在一个立方体上站着一位光脑袋的中年藏人,戴着一副圆形眼镜,双目有神,脸型削瘦。

他穿着一件长袍,但不是藏袍,也不是僧衣,背着一个老式背架,背架上放着一捆经书,一副苦行僧的模样。他的左手握着一本书,贴近胸口,右手自然垂挂。

脚下的立方体上刻着一个应该是名字的藏文,我问长瓦这是谁。

“根敦群培。”他迅速地回答。看他眼神,仿佛意料到了我会问他。

“谁?”

“根敦群培,我的,偶像,榜样。”他有些自豪,但没有惊讶于我的疑问。

“那是什么人呢?”

“诗人,也曾经是,僧人,流浪者,唐卡画师,很有学问,的人,大师。”

“他是哪里人?”

“热贡,现在叫,同仁县。后来到甘南,拉卜楞寺,又去拉萨,哲蚌寺,又去了印度,斯里兰卡,在南亚一带旅行,最后回来,死在拉萨。”

“你是怎么知道他的?”

“小时候,读小学,的时候,我去一个,食堂,在墙上,看到一句,诗,很喜欢,是根敦群培写的。后来,读他的书,越来越多,越喜欢。”

“是你最崇拜的人?”

“不,不,没有最字。”

我有种奇怪的幻觉,与根敦群培这个名字有过一面之缘,但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另外,我还有种明显的预感,这可能就是我渴望在路上偶遇的那种人。

当然,不一定是具体的血肉之躯,也可以是带来启示的精神资源。

当我正想在手机上搜索根敦群培时,长瓦递上来一本书。

“我的,诗集。”他嘿嘿一笑。和我一样,上次见面时他也没有说起自已的诗集。

“真是惊喜,太好了。”

我们站着,迅速把对方的诗集翻了翻,因为阅读能力太不对称了,感觉都有一些话想说。这时他指了指后台,说:

“到楼上,喝茶吧。”

后台右侧有块门帘,门帘后面原来是一个靠墙的转角楼梯。楼梯间狭窄昏暗,靠着二楼漏进来的一点光,才依稀可见,墙的下方挂着一块白布,上面写满了藏名。

楼梯中央的墙上,挂着一个小木框,显得郑重其事,凑近一看,有点眼熟,原来是马尔克斯的黑白照。阴影里的马尔克斯头发半白,额头皱纹深刻,用巨大的右手掌托着了下半部脸,与其说是托,还不如说是抓,他抓住了自己的下巴、嘴以及鼻子,仿佛那些都是多余之物,只露出深邃的双眼直视镜头,像一只苍老的雪豹。

楼梯最上端的左侧,贴着一张图片,似乎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图中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正在斜坡上推着一块圆形巨石,摇摇欲坠,这是一位痛苦的当代西西弗,还在跟万有引力较劲。

二楼有一堵玻璃墙,隔开了后面的洗手间与前面的茶室。站在茶室门口往里看,对面墙上有一扇大玻璃窗,也设计成了书架,放了几层书。外部的光线先透过玻璃,再从书架之间的缝隙映射进来,赋予了狭长房间强烈的透视感,以及错觉,仿佛那些光,是从书本中逃出来的。

茶室中间,两张矮长桌拼在一起,两侧各有两张双人沙发。三面墙壁漆成黄色,是那藏地最常见的明黄,也是僧袍的颜色之一。天花板漆成赭色,贴上了一些散乱的纸片做装饰,而纸片上又故作粗糙地抹上了一层绿漆,可能想伪装成爬藤植物的叶子,难道是葡萄,或者牵牛花?

天花板的右前角,挂着一个燕窝,上面站着两只燕子,这是我在这儿第一次看见燕子,可惜是人造燕子。

明显地,房间的左前角,也就是窗户左下方,是主人的位置,它处于小心营造的舞台的中央。它与窗台之间还有一张矮桌子,上面放着一尊尊小佛像,佛像前又整齐地摞了一排横放的书。

最醒目的是主人位的后墙上,挂着房间里最大的一幅唐卡,是那种在白布上只勾勒了黑色线条的简易唐卡。画中的黄财神左手抱着吐宝鼠,横眉怒目,好像钱财一旦入了他的法眼,就如魔鬼一样无法挣脱。

而在主人位的左侧墙上,挂着一幅老年泰戈尔头像,头发胡须全白,通过鬓角连成一片,与圣诞老人略有相似却不能同日而语。他眼神宁静,那种宁静是宇宙级的,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让人冰化,一代宗师的气象跃然纸上。专色印刷的萤光绿,让这幅头像成了整个房间的视觉中心,显示了主人的偏爱。

“你最喜欢泰戈尔?”我不禁问道。

“哦,不,没有最字。”他应激式地摆手,仿佛这个最字如同某个女人一样,曾经深深地伤害过他。

“对,对,没有最字。你喜欢他的哪个作品?”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哦,是藏文版吗?”

“诗歌是很难翻译的。但这首藏文的也很好。”

这让我产生了好奇,我想听听藏文版的《距离》是怎样的,请他坐下,读了给我们听。

这首诗在汉语里很流行,但事实上,泰戈尔并没有写过一首这样的诗。不过,不能否认,这确实是一首容易打动人的诗,也比较接近泰戈尔的风格。

这首诗最初只有四句,但在网络流传过程中被不停改写。我挺喜欢这种流传方式,类似古老的民间歌谣,传播者参与了创作。

它有不同版本,但开头几句总是一成不变的: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不是生与死的距离

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

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有你最喜欢的,噢不,喜欢的汉语诗人吗?”我问。

“有,杜甫。”

“他的诗都翻译成藏文了吗?”

“有些吧,我读,《唐诗三百首》。”

“这样啊,藏文版的《唐诗三百首》?你这儿有吗?”我有点惊讶,想看看它的样子。

因为觉得,《唐诗三百首》最初只是一本诗集,到现在,其实成了圣经般的存在。所以每次在不同场合遇到,总是想打听它与拥有者之间的故事。

“有的,我找找。”

他半起身,弯着腰翻看左边桌子上那一排书。我坐在他对面,也凑过去,这时发现书后面的那排小佛像,有六七个,造像各式各样,但似乎都是文殊菩萨的各种变体。

“这么多文殊菩萨啊。”我不禁感叹。

“是呢,都是,别人拿过来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不约而同,都送我,文殊菩萨。”

他说话慢。这时我发现,他说话的时候,汉语语法逻辑还是挺严密的。

他抬起头,停顿了一下,又打开手机,翻找东西,然后伸到我眼前。我一看,是一个聊天记录,他点开了一张图,还是一幅文殊菩萨的像。

“你看,就在刚才,还有人,发我这个。”

“是啊,为什么呢?总是有原因的吧。”我不经意地点点头。

“你觉得,我和,文殊菩萨,有什么关系吗?”他微微一笑。

我抬起头,盯着他的脸。方形的轮廓,额头中间有一粒痣,细眉毛,单眼皮,笑起来眼神专注,嘴角上有一种难以察觉的自负。

“难道,你是文殊菩萨的转世?哈哈”

“哈哈哈。”他大笑起来,然后是同伴们的笑声,“哈哈哈。”

笑声平息。这时析静问他,“你结婚了吗?”

“没有。”他略显意外。

“有女朋友吗?”

“有。”

“为什么不结婚呢?你们这儿结婚都挺早的啊。”析静保持着好奇。

“是啊,为什么,要一样呢。结婚的话,要应付很多,本来不存在的事情,很累,感情反而不好,没必要。我们这样,在一起,简简单单,就很好。”他继续找书,用手指划过一本本书脊。

“你这观念,在藏地很少见啊。”析静感叹。

这时,我看见他的手指掠过了几个汉字,仔细一看,是《苏格拉底的申辩》。

“这本你看过吗?”我指着这本书。

“朋友送的,说很好,但我看不懂。”

“当代的汉语诗人,你看过谁的?”我想起了之前准备的问题。

“嗯,现在的吗?我知道,海子。”

“海子的诗有藏文版的?”

“有一些,我记的他的那首《德令哈》。”

“哦,就是在青海写的呢。”我说。想起就在昨天,在去阿尼玛卿的路上,小兵还在车上正儿八经地背诵了这首诗。原诗题目是《日记》,我印象最深的是这最普通的两句: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你喜欢,谁的诗呢?没有最字。”他见我发愣,忽然反问我。

“嗯,汉语的吗,不分古今?”

“是的。”

“嗯,选一个的话,陶渊明吧。”

没有在窗台下找到《唐诗三百首》,长瓦说到楼下去找找。

乘着这会儿工夫,我们开始仔细打量墙上琳琅满目的大小图片,以及挂件。通过它们,或许可以了解主人的性格。

在主人位的对面,也就是房间右侧的墙上,最大的是一张日本艺术家村上隆的仿制画,是他最著名的彩虹太阳花笑脸。世界是超平的,我仿佛听见那朵笑脸这么说。

在太阳花上面,最高的位置,挂着一张黑白照片,它太小了,似乎它的存在是为了检测旁观者的视力。细看,才发现也是根敦群培,比楼下雕塑的形象苍老不少。

窗口的右边,与泰戈尔画像对称的地方,贴着一张韩国作家韩江的海报复印件,她是去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复印的时候可能快没油墨了,所以画面上有很多条纹,像是商品条形码一般。韩江眯着眼睛,注视着这个房间,显得非常困惑。

这张照片并不大,在它上方,还贴着一张佛像,图中只有一团逆光里的黑影,凭轮廓才能认出。

其实在主人位置的后面,也就是黄财神的右边,也有一张佛像。那是出家之后、成佛之前,正在苦修的悉达多王子,光着上身,皮肤深陷,肋骨突出,瘦得不成人样,但骨相依旧完美。他面部紧绷,骷髅一般,仿佛死神正要夺取他,而他正在苦苦挣扎,也可能是将计就计,从濒临死亡的体验中,获得正见。

如果站在二楼入口往里观察,会觉得主人与黄财神、泰戈尔、苦修的佛陀在一起,但如果坐到主人位,一抬头,眼里看到的是太阳花、根敦群培、韩江、阴影里的佛陀,以及两只人造燕子。

这意味着什么呢。

想着想着,我又拿起长瓦送我的诗集,这时发现诗集的藏文书名下有两个细小的英文词,是汉语“俗语”的意思。难道,这本诗集使用的也是去神性化的日常语言?如果真是的话,就和我那本诗集很相似了。

正琢磨时,长瓦上来了,手里拿着一本书,但并不是《唐诗三百首》,正是我刚才送他的那本。

“没有,找到。”他说,“之前,一直在的。”

“没关系,你可以读点别的。”

“好,我想读一首,宗喀巴大师的诗,也是,我喜欢的。”他又想了想,“我刚才,一直想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就是这个。”他举起我的诗集,读起封面的书名,“我们的,故乡,都在,冥王星。这冥王星,是什么意思?”

在回旅馆的路上,我才打开手机,这时发现保罗之前发过一条短信。

他说,他已经用那首诗写好了曲子,如果我们还在书店,他就赶来唱给我们听。

这么快就写完了,我有点意外,但更多的是期待。回到旅馆,上到四楼,我刚出电梯,就听见吉他声。他的房间掩着门,他在里面唱歌。

我坐在床沿,听他现场唱了一遍,又听了一遍他之前的录音版。不由得生起了一股悲伤之情,仿佛再次染上了诗中的晚霞。

早上给他诗集的时候,很巧,他一翻就翻到了书名用到的那首诗,《我们的故乡都在冥王星》,一首并不起眼的短诗。

他当时站着很快读完了。“我感觉,这首诗里有我们这一代人共有的东西,但它们消失了。”他说,“这首诗有什么故事吗?讲讲。”

说是故事,其实更像是一种情绪。

六年多前,在我重获自由后不久,在陪伴了父母一段时间之后,我登上了返回南方的火车。

在火车上,我收到一位好久不见的老友发来的信息,说是我们一位共同的朋友,在泰国意外离世,他问我是否参加这位朋友的葬礼。葬礼的地点就在我要前往的城市。

我思考了一路,最后在火车上写下了这首诗。

朋友,请原谅

我无法去参加你的葬礼

虽然我已获得了自由

正在回到南方的火车上

我仍然不想朋友们因见到我的

喜悦,而冲淡了对你的哀伤

今晨的星星与昨夜没有什么两样

为什么我会觉得如此特别

我的朋友,别忘了

我们的故乡都在冥王星

它像露水一样遥远,当我

在火车上染上粉色的霞光

保罗采用了一种小夜曲式的调子,几乎是独白式的轻声吟唱,他说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这首诗的原汁原味。

“你觉得怎样?能否成为一首永别之歌?”他问。摘下眼镜看着我。

“这首诗讲到了重逢与告别,自由与死亡。但在重逢与告别之间,只能选择一样。”我说。听上去有点答非所问,但这句话突然在脑海中出现,我怕不说出来,一会儿就忘了。

“需要一首能够在葬礼上唱的歌。葬礼上能释放的情绪,这样的词太少见了。”

保罗又说,仿佛在解释吟唱时所沉浸的情绪来自脑海中的何种想像。

“嗯,我明白。”我明白他的意思,在人生进入下半场之后,遇见葬礼的密度将会越来越高。他非常敏锐地把握到了文字间那种隐而不发的气息。

“露珠,霞光,自由,重逢,人生,都是短暂的,但旅程永恒。”

他放下吉它,看了看窗外,暮色包围了远处的群山,有一盏霓虹灯过早地亮起,在街边闪烁。

我在手机上呼叫了另几位同伴,福利与析静都过来了。我们都坐在床沿上,保罗又唱了一遍,这时我发现,他每次唱的时候都有些变化,融入了当下的情绪。

听完之后,福利与析静也都陷入了沉默。析静抬起头说,“原来,你是这样一个歌手啊。”

这时房间忽然轻微地震动起来,带着一种节奏。我寻着震动的来源,才发现这个房间的外墙,紧贴着旅馆餐厅的排烟管。排烟管的风机开动了,正是晚餐时间。

打开房间的门,这时才发现门外站着好几个人,他们都是这层楼的服务员,一色的藏族人。

“唱得,真好啊,还有吗?”他们问。

接下来的一个阶段里,我把所有的阅读时间都给了根敦群培。

我买了他的大部分著作,开始时几乎每天,都要走去旅馆附近的几个不同的快递点,排队取书。有时队伍很长,混迹于一群当地人之间,看他们从窗口里取出各种各样的东西,脸上带着各式各样的满足感,自己都觉得被感染了。

取出书,我会当场拆开,有时指着照片或名字,问排在后面的人。

“你知道这个人吗?”

“不知道。”

我已经想到了,上次看到他的雕塑,听到他的名字时,为什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是在几年前的拉萨八廓街,我绕着大昭寺磕长头,中途大雨,我在一个屋檐下休息,曾经抬头看到过他的名字,并产生过短暂的好奇。那个地方就是根敦群培博物馆,也是他最后的住所。

除了图书,我还在网上搜索相关的资料与论文。这类的文件还真不少,令我惊讶。所以有时候,即使在路上,在山里,我也把手机联接上车的音响,播放这些下载文件的语音。

根敦群培短暂的一生让我着迷,我得感谢长瓦,他是我与根敦群培之间的缘起与桥梁。

慢慢地,由遥远的陌生到相对陌生,再到精神上的相识,他仿佛远道而来加入我们,成了看不见的伙伴,有时,我还会跟他进行沉默的对话。当然,如果真有时光穿梭机,我还挺愿意跟随他回到他的时代,流浪那么一段时间。

就这样,为了根敦群培,我才开始接触藏地的诗歌传统。

藏地有记载的诗歌,始于古代藏王时期的歌谣与挽歌。印度佛教进入藏地后,梵文诗学被广泛接受,融入了藏地诗人的创作之中,成为一种新传统。

但其中本土特质的声音并没有消失,比如隐修者米拉日巴的《十万道歌集》,流浪说唱艺人的《格萨尔王》,还有仓央嘉措的情诗,成了三种可传承的诗歌范式。而根敦群培,就是将这三种范式结合在一起的诗人。

美国芝加哥大学教授唐纳德·小洛佩兹,是将根敦群培的诗歌系统介绍给英文世界的研究者之一,他在《消逝在林中的智慧》一书中,一共从藏文英译了一百零四首诗。

导论中有一段话,初读时我吓了一跳,他说:

“西藏一直盛产诗人。在近代历史上,没有一位诗人比根敦群培更为著名。他在短暂而充满争议的人生历程中,既吸引了喝彩和称赞,也引起了苛责和批判。

“但无论他的虔诚的支持者,还是他的尖刻的对手,都有一个共识:他是一位完美的诗人。

“在诗学被视为人类语言的最高形式的一种文化里,根敦群培被推崇为西藏最伟大的现代诗人。

“他是西藏多种韵文形式的大师:古代抒情诗、印度古典诗论,字母诗(嵌字诗)、宗教经验歌谣(道歌)。他也以其双关语、俏皮话,以及激发悲悯和嘲讽情绪的能力被视为诗词技巧娴熟的著名诗人。

“他的词汇量巨大,就像他的佛教知识和西藏历史知识一样。他以通过一个单词传播的隐喻丰富了自己的诗词艺术,有时还采用一种古体的拼写联想起一个更早的时代。

“他是西藏韵文的大师巨匠,然而在他的诗词中也有一种自发性。”

这简直就是高山仰止了,更强化了我对这种语言表达能力的好奇。

精炼微妙的精华由火光净化

无限的光的形式在身体中聚合为一

你是老师、学生和听众

据说,这是根敦群培十一岁时写下的诗,献给格鲁派的一位上师。

这一年特别重要,他作为一个宁玛派家庭出生的孩子,却进入了一座格鲁派寺院学经。

根敦群培一九零三年出生于热贡,属于安多藏族,出生前就被认定为一位活佛的转世。他的父亲是一位宁玛派的密咒师,精通伏藏文献,在根敦群培三岁时,就教他藏文、诗学,并带入附近寺院学习经典。六岁时,父亲去世,他留在寺院学习。

八岁时,他通过藏文译本学习了梵文诗标准手册《诗镜论》。这部由七世纪印度宫廷诗人檀丁撰写的诗论,主要探讨诗歌的修辞与风格,十三世纪被翻译成藏文后,成为藏族的诗学经典。

九岁时,他已熟练掌握藏文,学会了写作与绘画。这一年,他创作了人生第一首回文诗,回文诗是藏文诗歌中最难的体裁,震惊了寺院里的高僧。

十一岁时,因不满足寺院的刻板教学,转入家乡的西关寺,师从拥有格鲁派最高学位的格西楚臣,继续学习文法与诗学。格西楚臣欣赏他的诗歌天份,教导他依循天性,不拘泥于规则。

于是他就写出了上面这首诗,献给格西楚臣。这也是一首回文诗,尽管翻译后,并不能呈现藏文原诗圆融完美的图形之美,但仅从含义上,也可以看出少年诗人的才华。

十四岁时,他离开家乡,来到邻近的夏河甘加,跟随宁玛派高僧卡加德东大师,学习宁玛派佛法经典,并受灌顶。

也是在同一年晚些,他前往化隆,再次进入格鲁派寺院底察寺,并且由活佛根敦丹增嘉措正式剃度,授予比丘戒,法名根敦群培。

自此,根敦群培开启了寻法之路。他在底察寺学习因明与佛法,以异于常人的速度,汲取知识。他在寺院的辩经会上屡战屡胜,震惊四座,然而往往在辩经之后陷入长时间的沉寂。

上师根敦丹增嘉措不拘一格,呵护了他的质疑精神,同时督促他学习梵语,培养阅读经典原著的能力。

他还目睹了格鲁派内部的一场思想变革运动。“日绰巴运动”由底察寺年轻一代僧人发起,批判传统佛教的繁文缛节,要求回归原始佛教“破除执念,普度众生”的核心精神,推动藏传佛教的人间化转型。这是一场带有人本主义色彩的宗教运动。

虽因年少而没能参与,但日绰巴运动对根敦群培产生了深远影响,应该说,他后来所有挑战权威的叛逆行为,不求名利的生活态度,以及追求进步的现代思想,都根源于那个时代的耳濡目染。

十七岁时,根敦群培由上师推荐,进入格鲁派主院之一拉卜楞寺。

规范与自律锻造了他的专注力,学经成绩斐然。辩经会上依旧辩才无碍,成功捍卫了其离经叛道的立场,声名远扬。为此,他还写了诗,献给保护神、辩才天女萨拉斯瓦蒂。

愿您让我的嗓子出色发挥

用言辞来澄清这个世界

在拉卜楞寺学习期间,他还结识了一位基督教牧师,开始学习英语和数学,同时也将基督教纳入了佛学的参照系。

根敦群培在拉卜楞寺获得了“雄辩家”的外号,褒贬不一。他的非主流观点,以及对寺院传统教材的质疑与挑战,得罪了不少人,受到了孤立。

七年后,即使被公认为最优秀的学僧,也免不了遭到寺院驱逐的结果。那一年他二十四岁,似乎感受到了自已未来的命运:

蓬勃的欲望在烈火中滋长

把不愿持守的戒抛入灰烬

想到什么就尽情去做吧

像疯子似的在世上流浪

他返回家乡,在儿童时期待过的寺院住了大半年,在此期间,系统研学了同乡前辈、十九世纪宁玛派瑜伽师夏嘎巴的道歌。

然后,他跟随一支商队,经过四个月的跋涉到达拉萨。开始时以绘制唐卡维持生计,没多久进入向往的格鲁派三大寺之一哲蚌寺,哲蚌寺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寺院。

他继续学经,与以往一样,在辩经场上节节胜利,并以离经叛道而著称。他甚至与自己的上师、同样以离经叛道而著称的喜饶嘉措公开争辩,而被上师称为“疯子”。不过,功力深厚的上师欣赏他,带着他继续修习了七年。

漫长的学业终于完成,此时的根敦群培已成了通晓五明的学者,最高的格西学位唾手可得。但他再次公开抨击格鲁派传统教材,并且在辩经场上挑战更高的权威,并将对方一一击溃。又一次,他遭到了报复。最后,就在考取最高学位之前,他离开了哲蚌寺。

当然,他另有所求。

一九三四年,三十一岁的根敦群培跟随印度学者罗睺罗前往印度,追寻佛学的源头。在离开西藏前,他已协助罗睺罗遍访南部寺庙的藏经楼,寻找梵文贝叶经,并加以研究。当时,他已被认为是梵文最好的藏人之一。

这一走就是十二年。根敦群培在南亚广泛地旅行,印度、尼泊尔、不丹、斯里兰卡、缅甸,大多数时候只身游学。他一边朝圣,一边更深入学习梵文、巴利文和几种印度方言,同时提高英语水平。

这其中的一九三七年,他还在噶伦堡拜访了印度文豪泰戈尔。他拒绝了在泰戈尔创办的国际大学担任藏文教授的邀请。

在旅途上,根敦群培打破了少年时的誓言,放弃了僧侣的身分。戒律不再束缚他,但破戒也带给了他难以忘怀的创伤。从此,他以学者的身份示人,同时成了一名游吟诗人,但贫穷始终追随着他,有时他不得不重拾画笔,卖画为生。

也是在这十二年里,他完成了几项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与人合作,把西藏的典籍《青史》、《释量论疏》等翻译成英文。还用藏文翻译了一些印度古代典籍,如《沙恭达罗》全本,《薄伽梵歌》以及《罗摩衍那》的部分篇章。另外,还翻译了巴利文的佛教经典《法句经》。

他边走边记,写下了《印度圣地朝圣指南》,一部到现在还为藏人使用的攻略。还有一部《智游列国漫记》,是他认为最重要的作品,他在书中批判了殖民主义,也对种姓制度表达了反感。

当时的印度,正在为摆脱英国殖民统治而斗争,他成了一位见证人,并因此探索政治思想,他开始以国际视野回望他曾经生活过的土地。

他仍然用英文与藏文写诗,有些发表在印度当地的媒体上,有些则通过朋友的传诵、木版印刷而流传。

尽管学者声誉越来越高,但根敦群培依然是那个热情敏锐、愤世嫉俗、批判虚伪的观察者,继续发布惊世骇俗的言论。

他主张科学,为底层社会鸣不平,批判宗教政权,质疑历史传统,行为风格仍然是对抗而叛逆的。甚至,他还参与了西藏革命党的活动。

另一方面,他是孤独的,是一个迷失在别人土地上的陌生人。他怀念家乡,总是害怕被遗忘,而这种害怕又加深了他内心的迷茫。在诗中,他把这种感受类比为穿行在今世与来世之间的中阴阶段。

但是,对于脚下的土地,他却称之为“人类的土地”。或许,与泰戈尔的那次相遇,使他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了一个世界主义者。

他的作品中最让人震惊的,是一本在藏传佛教背景下探讨世俗欲望的性书,《欲经》。这是他以印度古典《爱经》为蓝本而撰写的藏文性爱指南。《欲经》倡导,人欲是真正伟大的自生喜乐。

这本书以手抄本、油印本的形式在藏区流传而得以保存下来。书中写道:

愿所有生活在广阔世界上的谦卑人们

从无情的枷锁中解脱出来

自由地去享受

各种愉悦,如需所求

在游历中,他遇见了一些西方的藏学家,从他们那儿,他第一次阅读了吐蕃时期的敦煌藏文写本,深受启发。他立志以严密的考据,撰写一本真正的西藏古代历史书,以此反对当时以神话代替事实的宗教史学观。

《白史》这本书写得异常艰难。

一九四六年,根敦群培经过二十天的跋涉,回到阔别十二年的拉萨。在路上,他还绘制了一幅详细的中印边境地图。

因更加显赫的名声,他受到僧侣与贵族的欢迎,受邀讲授诗学以及中观哲学,很快形成一个独特的朋友圈。

龙树的“空性”曾是思想史上革命性的概念,其锋芒锐不可挡,有着现实意义,并奠定了中观哲学。但中观内部自从分化出应成派与自续派后,这种直指人心、旨在解脱的实践,逐渐变成了经院式的争辩,一代又一代的学者为此皓首穷经。

但与以往一样,根敦群培坚持以深受争议的方法阐释中观哲学,希望回归龙树的初心。这里就有着他少年时代目睹的“日绰巴运动”的影子。这些讲义,后来被他的学生整理成《中观精要》。

同时,他开始撰写《白史》,之所以叫这个书名,是表明不偏袒任何一个教派,倡导理性。

当年年底,嘎夏政权以“伪造货币”之名逮捕了根敦群培,真正的理由可能是其所持有的政治见解。他先被关在八廓街的朗孜夏监狱,一年半后,又被转去布达拉宫的雪列空监狱。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深受折磨,为了抵御痛苦,他在狱中养成了酗酒的习惯。

但他依旧在纸片上、在墙上写诗。三年过去了,也没有找到确凿的罪证。一九四九年冬天,根敦群培被哲蚌寺担保出狱。

此时的他病魔缠身,行为上疯疯癫癫。他住在八廓街上,求教与挑战的人依然闻声寻来,但他已很难照射出从前的光芒了。不过,他继续撰写着《白史》。

他大量地喝酒抽烟,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绝望,身体逐渐崩溃,一九五一年八月十五日,四十八岁的根敦群培在家中去世。哲蚌寺的僧人们为他送葬,马车在八廓街转了一圈后,将他送到了色拉寺附近的天葬台。

在他被囚禁的牢房里,后来发现了一首诗:

可怕的咆哮在丛林中回荡

顽固的老虎饮醉了嫉妒之血

诚实的小孩被遗弃一旁

愿智者能够以慈悲为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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