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1:40,冯玉洁又发来一条长长的文字消息。
“实在睡不着,不吐不快,说完才能安心地睡。”她说。12分钟前,我们互道晚安,结束了持续三个小时的文字对话。她必须得睡了,七个小时后,还要进村摆摊。
冯玉洁是我私信的几十个人中,最快回复的。约访私信发出几分钟后,她谨慎地出现了,“这个不会暴露吧?虽然快干不下去了,总不想因为这样被查出来。”
似乎并不真的需要解释,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已经自顾自地说下去了。我们两人的文字对话,加起来超过10000字。
她是个“00后”姑娘,生活在县城,辗转两家运营商的营业厅,做营业员。签的合同都是外包,但在当地依然可以称得上是一份“稳定工作”。
在我的采访中,好几个人都是因为求个稳定,选择了这份工作。(参考报道《打营销电话的人:“求求投诉吧”》)
这里级别分明。“楼上坐办公室的”是运营商的正式工,一楼营业厅办业务的是隶属于第三方的外包。外包和外包也不一样,公司团建,只有作为储备干部的店长可以参加,偶尔的奶茶福利,也只会买给销量冠军。
对老板来说,“没有功劳的苦劳都是徒劳”,尤其是当业绩只以新增的数字来衡量时,如果某个月没有新增,就等同于没上过班,哪里还配得上一杯奶茶。
冯玉洁常常因为完不成业绩被“体罚”深蹲,还要拍视频录下来。所以,每天的固定节目是下班找角落自拍,有的时候完成了,还是下意识地录视频。她说,“干了三年,人颠颠的”。
困住冯玉洁的,远不止数字。
还有经常性地“把‘有’说成‘没有’”。比如,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携号转网有指标、有酬金,还会专门开一批号码用来打电话给用户。但网格经理和第三方都叮嘱他们,有人问,要说没有酬金,没有指标,全凭用户自愿办理。
她形容自己的处境“跟古代那些替罪丫鬟似的”,一旦东窗事发,就是“奴才自作主张,歪曲了主子的念头”。
无数的“冯玉洁”,要时刻与内心的道德作斗争。
在营业厅工作,除了要打电话推销通信业务,也要卖手机。市价700元的手机,这里可能卖900元,1200元的手机要卖到1600元。最夸张的一个国产手机,市价1500元,要说值2900元,领导的意思是,“要让人家有讲价的空间”。
市场交易,当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来营业厅买手机的,往往是那些什么都不懂的老人,看着他们,你如何抉择?
这个机制可能已经帮大部分人作出了决定。冯玉洁说,如果这个月要求业务员必须卖两台手机,没卖出去扣150元。那么,就会在当月1日,先收150元上来,卖一台手机,返还50元。
做营销电话的选题,让我可以顺着这根电话线,看到电话那头的景象,是无数个像冯玉洁这样的基层员工。
14亿人,已经有18亿个电话号码。但这场庞大游戏的规则,就是永远地追求增长,每个月、每季度、每一年,都要比之前更多。
这数十万人,就在这样的规则中奔跑,疲惫到麻木,就是不能停止。电话的这一端,和那一端,谁比谁更无奈?
周五,晚上八点,冯玉洁发来一张图片,她还在乡下。远处是无边的黑暗,一盏路灯孤独地亮着。她正在摆摊,销售宽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