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0-07 11:00:00

打伤?摔伤?
2024年6月28日晚上八九点钟,何逢标接到衡东民康中西医结合医院(以下简称“民康医院”)一名男子打来的电话。“他说你儿子摔伤了,在衡东人民医院,马上要抢救了,让我找个车子去。”何逢标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我说这个时候哪有车子?”63岁的何逢标是湖南省衡阳市衡东县石滩乡江滨村一位农民。江滨村地处衡东县西南角,距县城三十多公里。何逢标一家五口人,只有他一人有劳动能力。他的妻子和两个儿子均有智力残疾,母亲患有老年痴呆,全家主要靠低保维持生活。何军是何逢标的二儿子,今年27岁,先天智障,2017年被评定为智力残疾二级,属重度残疾。事发两个多月前,何军到民康医院精神科住院。按何逢标的说法,儿子是被民康医院一个姓熊的人上门接走的(详见南方周末报道《“备了案”的病人:一个智障青年脾脏破裂之前》)。民康医院是地处县城的一所综合性民营医院,其精神科病房位于主楼地下一层,实行封闭式管理。用何逢标的话说,何军住院后,“衣服一换,(家人)就看不到了”。据何军出事后的民康医院住院病历,那天下午5点半左右,该院医生发现何军“突然出现全身出汗,肤色苍白,脉搏细速”,民康医院随后把何军转到“上级医院”衡东县人民医院救治。据何军在衡东县人民医院的住院病历所记载,代述病史的民康医院工作人员,仅称当天发现何军“血压偏低”“表情痛苦不适”,但否认其有“外伤史”。 按何逢标的说法,接到何军受伤的消息后,他打电话问一位在某镇党委担任过领导的“老表”,“他说你是(把一)个好人交给他的,你今天晚上不要去”。何逢标听从了“老表”的建议,当晚没去人民医院。2025年6月12日上午,民康医院办公室主任丁女士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称,当时让何逢标去人民医院,是因为何军要做手术,需要家属签字。由于何逢标不去,他们没办法,只好报了警,在医生和民警见证下,由民康医院代签字,人民医院才做的手术。按丁主任的说法,医生之所以发现何军出状况,是因为注意到何军那天吃饭少了,就给他做了检查,结果有点异常,就转到衡东县人民医院了。“医生还是比较负责的。”丁主任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据手术记录,何军脾脏隔面有两道分别长3厘米和4厘米的裂口,伴活动性出血,医生决定行脾切除术。手术中,医生从何军腹腔内吸出了1500毫升血液。事发近一年后,南方周末记者找到为何军做手术的衡东县人民医院二外科主任廖旭辉,廖承认去年抢救过一个智障病人,但具体情况记不起来了。据何逢标回忆,那天晚上凌晨一点钟(注:病历显示何军的手术此时已做完),民康医院一行四人来到他家,责问他为什么不去医院。“我说我请示过镇上了,我不去可以。”不过次日上午,何逢标还是去了人民医院。按他的说法,何军当时在重症监护室,医生不允许讲话,他看了一眼儿子,又回了家。何逢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两天后,民康医院一位“女医生”突然来到他家,“她告诉我,你莫说是打伤的咯,(说)是摔伤的咯。我和你还是亲戚。你要说是摔伤的,医药费给你报销;你要说是打伤的,医药费你自己负责。”何逢标说,“她讲这个话,我就知道是打伤的了。”在县人民医院住院十多天后,何军转到民康医院康复治疗。何逢标说,为了给何军补身体,院长特别照顾,让人每天早晨给他做一个蛋汤。按何逢标的说法,转到民康医院后,何军才说出自己被人打了,但没说谁打的他。“他自己打自己”
何军的舅舅尹仁鹏多年来一直在广东东莞打工,按他的说法,何军受伤几天后,姐夫何逢标打电话跟他说了此事,他当即建议报警。2024年7月13日,在一位亲戚陪同下,何逢标到衡东县公安局洣水派出所报案。当天,派出所两名民警和他们一起去了民康医院。那位亲戚近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院方当着民警的面说,何军是“感冒了”。“我说感冒要开刀吗?”按何逢标的说法,自己报案后,民康医院很不高兴,多次催何军出院,他和亲戚都不同意。拆线后,何军从楼上病房转到了位于地下一层的精神科病房。为了帮外甥维权,尹仁鹏出面请了律师。2024年8月5日,两位代理律师来到民康医院,就何军受伤一事与院方交涉。其中一位律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到医院后,他们表示要找负责人,工作人员就把他们带到一个房间,由一个中年男子接待。据律师提供的交涉录音,中年男子对律师称何军“自己打自己”。“他打人,有时候自己打自己,这次就是因为他自己打自己打伤的。”中年男子对律师说,“他怎么个打法呢?好像是用拳头往这里打。”律师记得,中年男子用手做了一个击打肚子的动作。“他自己打自己应该也不会打那么凶吧?”律师问。“真的打咧,这边好多(精神病)人都是自己打自己,他们(指精神科医护人员)有时候就用绳子把他们捆起来。”中年男子说。在被问及身份时,中年男子告诉律师,自己是医院的房东。随后,他给医院办公室丁主任打了个电话,让其接待律师。律师后来才知道,接待他们的中年男子,是民康医院的“老板”林政文。律师随后找到丁主任,丁主任说,何军住院后,家属从没来看过他,由于家属关心不够,何军“经常性地把自己撞、自己捶”。丁主任还说,事发后,院方查看了监控,只看到何军有时自己打自己,没查到具体什么原因导致他受伤。她断然否认何军被人殴打的可能性,因为精神科病房内“24小时有护工、医生和护士”。丁主任说,警方来调取监控时,由于硬盘的存储空间不够,导致事发当天的数据“被覆盖了”。律师表示怀疑,认为如果医院没有人对何军造成伤害,应该保存好监控视频,否则会跟家属说不清楚。丁主任称:“因为我们查看了监控,监控显示没有问题,所以我们就没保存,如果监控显示有问题,我们肯定会保留。”律师还对丁主任提到民康医院“女医生”以不报销医药费威胁何逢标一事。丁主任表示,这可能是何逢标“理解上的错误”——“我相信我们医护人员不会这么说。去他家里的医生我可以叫过来,应该不会这么说。”丁主任并没有把那位“女医生”叫过来。后来,何逢标看了律师提供的丁主任的照片,认出去他家的那位“女医生”,就是丁主任。在与丁主任的那次沟通中,律师提出,院方在何军受伤一事上至少负有看护不力的民事责任。他暗示,如果赔偿到位,家属可以不追究刑事责任。但丁主任表示其做不了主。2025年6月12日上午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丁主任重申了监控“被覆盖”的说法,但没提何军“自己打自己”。她还称,公安已经把监控的全部硬盘都拿走了。“我们也希望公安还原一个真相。”丁主任后来在电话里向南方周末记者承认,她事后去过何逢标家,但否认以不报销医药费威胁何逢标。
“立案不是那么简单的”
2024年9月2日,洣水派出所安排何军到当地一家司法鉴定机构去验伤。何军当时仍在民康医院住院。按律师的说法,他们为此向院方请了一天假,结果验完伤回来,医院就不让何军进去了。交涉无果后,律师通知了警方,把何军留在民康医院一楼大厅,拍了个视频就和家属走了。后来,民康医院把何军收了进去。验完伤4天,何军的司法鉴定结果出来:外伤性脾破裂,符合重伤二级,评定为八级伤残。至于什么因素导致何军脾破裂,鉴定报告未予明确,仅称“外伤所致脾破裂应予以认定,钝性损伤可以形成”。尹仁鹏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看到验伤报告,他和律师一度很乐观,因为根据相关规定,轻伤就可以刑事立案,何军是重伤二级,立案肯定没问题。然而半个多月后,他们等到的却是衡东县公安局“不予立案”的书面决定。他后来打电话给洣水派出所一位黄姓民警,问不立案的理由,黄答是因为“没有犯罪事实”,“立案不是那么简单的”。至于鉴定报告中所提的“外伤所致”,黄表示外伤不一定是殴打造成,摔倒、撞跌也可以造成。关于监控视频,黄警官称,据院方反映,民康医院的监控只能保存15天,“(何逢标报案时)刚好只能看到(事发)第二天的”。然而,据陪同何逢标报案的亲戚的说法,她和民警一起在民康医院查看了监控,“事发前一天的(监控视频)有,后一天的也有,惟独当天的没有。” 黄警官告诉尹仁鹏,由于看不到监控,他们只能通过侧面了解案情:“(我们)问过民康医院的人,同监室的精神病人也问过了,有没有殴打何军的行为,都反映说没有这个情况。”尹仁鹏问:“有没有尝试去复原监控视频?”他认为警方肯定有这个技术。黄警官没有正面回答,仅表示“会跟上面反映”。警方作出“不予立案”决定后,2024年10月下旬,何军的律师根据相关规定,向衡东县公安局申请刑事复议。与此同时,尹仁鹏让何逢标到驻衡东的湖南省委第十巡视组递交了反映何军案以及林政文问题的材料。按尹仁鹏的说法,巡视组很重视,材料交上去的第二天,就安排乡政府工作人员到何逢标家了解情况。随后,相关材料以信访件的形式转到了衡东县卫健局。县卫健局受理后,于2024年11月5日约见何逢标,次日作出书面答复,认为何逢标反映的问题不属实。2025年6月11日,衡东县卫健局办公室副主任刘红梅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调查的情况与何逢标反映的情况“有出入”。按她的说法,因为是省里反馈下来的资料,该局很重视,专门成立了一个领导小组。“县里分管卫健系统的领导都出面了,”刘红梅说,“我们根据我们办事的程序,(该履行的)都履行到位了。”衡东县卫健局作出书面答复十多天后,衡东县公安局出具“刑事复议决定书”,维持了先前“不予立案”的决定——“办案单位洣水派出所办理何军被故意伤害案中,从受案、调查取证、做出不予立案决定,程序合法,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不过,刑事复议决定书中同时提到,责成洣水派出所继续调查取证,如发现新的事实或证据,应当及时呈报立案。在申请刑事复议期间,尹仁鹏曾与衡东县公安局法制大队一位民警电话沟通,在两人的一次对话中,就监控视频缺失的原因发生分歧,尹认为是医院故意删除的,民警认为是由于家属报案晚被“覆盖”了。“你如果认为是他们删除的,请你拿出证据来。”民警说,“你外甥受伤了,我们也感到很遗憾,但是我们总不能说(由于)你外甥受伤了,就把整个医院的人都抓起来,那也不合理,是不是?”谁是“老熊”
申请刑事复议被驳回后,何军的律师根据法律规定,到衡阳市公安局申请了刑事复核。“(接待的民警)态度很好,很认真负责,一些细节问题都问过我。”律师对南方周末记者说。2024年12月5日,衡阳市公安局作出刑事复核决定,认为何军已构成重伤二级,且何军指控被他人殴打,应予立案,决定撤销衡东县公安局的刑事复议决定,要求其作出立案决定。次日,衡东县公安局就何军被故意伤害案刑事立案。立案前一周,何军从民康医院出院。本来按亲戚们的打算,只要院方不给一个说法,就让何军一直住下去。“当时我们做了最坏的打算,”尹仁鹏说,“民康医院不给我们一个真相,就让我外甥(住院)住到死。”结果,何逢标夫妇撑不住了。按尹仁鹏的说法,何逢标夫妇担心何军死在民康医院,天天给他打电话,让把何军接出来,他只好同意。何逢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出院后他问了几天,何军终于说出了打他的人是谁。“我就问他,到底是谁打的?是不是喊的(人)打的?他说是的。我说司机打了吗?他说没有。”何逢标说。“喊的人”指接何军去民康医院住院的人。按何逢标的说法,是民康医院一个姓熊的员工和司机上门来接走何军的。他不知熊姓员工的名字,只是称其“老熊”。据何逢标描述,“老熊”看上去五十多岁,中等个,皮肤有点黑。何逢标说,他在民康医院陪护何军期间,曾见过“老熊”两三次。在他看来,“老熊”在民康医院打杂,有时会和司机上门去接精神病人住院。至于“老熊”如何打的何军,何逢标这样说:“我说用脚踢的吗?他(何军)没说话;我说是用拳头打的吧,他说是。”立案后,衡东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两位民警曾到何逢标家给何军做笔录,一位律师也在场。该律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由于担心吓到何军,民警去何逢标家时没穿警服,穿的是便衣。警车也是停在比较远的地方。“(民警)左问右问,终于问出来,(何军)说自己是被打了。”但后来再问时,何军又不说了。2025年6月初,当着南方周末记者的面,何逢标再次问何军打他的人是谁,何军一言不发。南方周末记者问何军,他同样不予理会。2025年6月6日,尹仁鹏的妻子唐利红和另一位亲戚到衡东县公安局了解何军案的进展,接待她们的民警说,由于何军不能正常表达,说不清楚谁打的他,导致案子陷入困境。“他(何军)不是说是‘老熊’打的吗?”唐利红问。“没有‘老熊’这个人,”民警答,“我们到医院调查了。”按民警的说法,他们查了医院职工的花名册,调取过院方发工资、买社保的人员名单,甚至还悄悄问过倒垃圾的人,都没有发现有姓熊的。不过,民警同意唐利红的观点:不排除“老熊”是个临时工,事发之后被院方开除了。按民警的说法,由于何军无法描述是谁打的他,他们无从下手,导致办案像大海捞针。像这样受害人无法描述嫌疑人的情况,他们是第一次遇到。“死了人的案子不是也能破?”亲戚说。“那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民警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