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皇太后刘娥崩逝,已登基11年的宋仁宗才摆脱傀儡状态,开始亲政。
这一年的年底,他采取了一项行动。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十三载:
“戊申,出宫人二百。上时屡出宫人,吕夷简曰:‘此圣朝美事。然民间物贵,恐出宫或有失所者,亦宜念之。’上因曰:‘曩者太后临朝,臣僚戚属多进女口入宫,今已悉还其家矣。’”
他一次性将200名宫女放出宫。出宫的宫女可以嫁人,开始平民生活。为什么这么做?
一般而言,出宫的原因可以是为了节省宫禁开支,也可以作为帝王禳灾的一种手段,或者打着解除宫女“幽闭”的名义。宋仁宗令宫女出宫的理由是哪个,史书上并未记录。但明道二年,天下旱、蝗不断,所以明面的理由很可能是禳灾。
西汉大儒董仲舒说过:“天地之所为,阴阳之所起也……大旱者,阳灭阴也 。”按照这种天人感应理论,大旱显然是阳气过盛所导致,而男属阳,女属阴,那是不是意味着宫禁内的阴气太弱,需要征召更多宫女呢?并不是。传统的解释是,把那些皇帝不宠幸的怨女放出宫门,与讨不到老婆的旷夫会形成阴阳平衡,所以无论是旱是涝,所有灾害一体适用。阴阳理论解释的弹性极大。
刘娥崩逝后,宋仁宗经常放宫女出宫,只是这一次规模宏大。吕夷简见宋仁宗频繁出宫人,就上言:“放出宫人当然是圣朝美事,但现在民间物价很高,臣恐怕她们离开宫禁会有人流离失所。”
之所以将“出宫人”唤作“圣朝美事”,是因为在传统的叙事中,这是皇帝因应天灾、节制欲望的表现。理论上如此,但现实却是,这些宫人没有拿到足够的遣散费,又缺乏职业技能,在普遍贫困而又竞争激烈的民间,很可能陷入生存困境。
在这里,吕夷简没有讲那些顺应天道的浮泛大词,而是从现实角度,让宋仁宗顾及宫人们的生存权利。
宋仁宗的回应也很实在。他没提“节省禁掖浮费”,更没说“出宫人以弭灾变”或“解除幽闭”,而是直截了当说这个决策也是对前朝的纠偏:“刘太后临朝时,那些近臣、外戚弄了很多女人进入后宫,我现在做的就是让她们各回各家。”
这句话,在一年后宋仁宗的选后诏书中,又正式说了一遍。
宋仁宗当时的后宫中共有多少宫女,其中又有多大比例是刘娥的近臣、外戚所引进,这些都没有明确的记录,已经是一笔糊涂账。但从宋仁宗与吕夷简的对话可知,出宫人是仁宗主动为之,这意味着这个懦弱的皇帝已经开始在重整宫禁的性秩序,他不想自己的床第生活还被刘娥的幽魂所笼罩。
宋太祖后宫人数不足四百人
出宫人在宋朝早已有之。
开国君主宋太祖就曾在开宝五年(公元972年)五月十六日,因为“久雨”,而对宰臣们说:“霖雨不止,朕日夜焦劳,不知所措,这难道是时政有缺所导致的吗?”
赵普是个非常机智的人,他说:“陛下临御以来,忧勤庶务,有弊必去,闻善必行,至于苦雨为灾,乃是臣等失职。”宋太祖说:“朕又思之,恐后宫幽闭者众。昨天朕令内侍统计了一下后宫,一共三百八十余人,告谕她们:愿意归家的人,可以把具体情况上报。一共有一百五十多人愿出宫,朕赏赐给了她们白金、帷幄等很多钱物。”
这则公案透露出,在宋太祖崩前四年,宫女宗数为三百八十多人,出宫一百五十多人——约占五分之二,留在宫中的还有二百三十人左右。如果宋太祖没有说谎,则很多宫女厌倦禁闭中生活,愿意出宫。
在这次出宫事件过了109年之后,即元丰四年(1081年)七月,被后世誉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奉宋神宗诏命,专修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五朝国史。四个月后,曾巩呈上为宋太祖本纪所作的序言,盛赞赵匡胤的文治武功,其中列举了汉高祖不及宋太祖的十个地方,其中第九条为:“太祖后宫二百,问愿归者,复去四之一。汉祖溷于衽席,女祸及宗,不及九。”
这里提到的数据,和宋太祖与宰相赵普等人的谈话记录有比较大的差异。前者是宫女两百,出宫五十;后者是宫女三百八,出宫一百五。曾巩修国史要依据宋太祖的起居注、时政记、日历和实录等,但这些内容都是可以随时篡改的。
因曾巩作为史馆修撰,按说要查阅《太祖实录》和(太祖、太宗、真宗)《三朝国史》,他不太可能凭空诌出“后宫二百,去四之一”这样的话。可如果在《太祖实录》与《三朝国史》中有类似的记录,为什么更晚些的史官李焘在《续资治通鉴长编》中却没有提及此一数据,而只援引开宝五年三百八十多个宫女的记录?《太祖实录》现已佚失,但李焘在世时是可以看到的。
《太祖实录》因特殊的政治原因,曾在太宗、真宗朝先后四修,成书三部。原则上,官史必然为皇帝隐恶扬善,敏感议题的回避与篡改很难避免。
但无论依据哪个数字,依官史记录,宋太祖朝的后宫人数应在四百人之下。
宋太宗宫嫔不足三百人
宋太宗朝仍维持大致相等的后宫体量,这一点是从淳化四年(公元993年)七月的一次朝议获知的。在此之前,雍邱县尉武程上疏,请宋太宗缩减后宫妃嫔。宋太宗于是和宰臣有了如下对话:
“武程是边远小臣,不知宫闱中的事情。朕的后宫不过三百人,她们都因有具体的职务而不能出宫,卿等对此应该也清楚。朕以济世为心,视妻妾似脱屣尔,只恨未能离世绝俗,追踪羡门、王乔(道教神仙),我肯定不会学秦皇、汉武,作离宫別馆,把良家女子藏在里面,让后世万代讥讽。”当时的宰相李昉说:“陛下躬履纯俭,中外所知,臣等的家人都曾进宫参见,完全了解宫闱之简约。武程微贱,上这种愚昧无知的奏疏,应该把他罢黜以示惩罚。”宋太宗说:“朕何尝以言罪人,只是觉得武程不知内情罢了。”(见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十四,七月庚戌条。 )
“视妻妾似脱屣尔”,宋太宗这些彰显男子气概的话语充满对女性的歧视,也为我们理解宋朝后宫性秩序提供一种视角。
如果这个记录没有经过粉饰,则宋太宗宫嫔不足三百人。
宋朝在建制上多承继唐代典章,宫禁规则亦然。但相较有唐一代,大宋初代皇帝在宫嫔规模上明显节制得多。宋太祖、宋太宗的后宫规模是非常不同寻常的。
唐朝的宫女通常有多少人呢?以唐玄宗为例,后世最熟悉的可能是白居易在《长恨歌》中提供的数据——“后宫佳丽三千人”。在古汉语中,“三千”经常泛指数目众多,譬如“五刑之属三千”并非实指五刑刚好有三千种受罚种类。所以认为唐玄宗大概有三千个宫女是不对的。
比较靠谱的说法是,唐玄宗的宫嫔为4万人左右,《旧唐书》和《新唐书》提供的都是这个数据——后晋刘昫等《旧唐书》卷一百八十四之《宦官传》称:“玄宗在位既久,崇重宫禁……开元、天宝中,长安大内、大明、兴庆三宫,皇子十宅院,皇孙百孙院。东都大内、上阳两宫,大率宫女四万人。”宋朝的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卷二百七之《宦者传上》亦云:“开元、天宝中,宫嫔大率至四万。”
不过,这个四万宫嫔,包括唐玄宗皇子皇孙府院的宫女。
唐玄宗并非唐朝皇帝特例,早在唐太宗时就已经“无用宫人动有数万”(董诰等《全唐文》卷一百四十二),而到了黄巢起义的晚唐,沦陷的长安城内,没有逃跑转而迎拜新王的宫女即有“数千”。(刘昫等《旧唐书》卷二百二十五之《黄巢传》。)
经过五代十国之乱,赵匡胤黄袍加身。他何以组建了一个远远小于唐朝的后宫,官史上并没有太明确的说明。这和皇帝是否好色似没有必然关系,如上所述唐太宗时得不到宠幸且没有正事可干的“无用宫人”就有“数万”,三四百人事实上完全可以满足君主的性欲念。后宫团队百倍级别的差异,可能更与领袖奢靡程度相关。
宋仁宗宫嫔高达五六千人
宋太祖、宋太宗的小后宫模式,到了宋真宗朝开始有了增长。
关于真宗朝后宫人数,有两个线索。其一是宋仁宗朝庆历元年(公元1041年)辅臣孙沔《上仁宗论宫禁五事》中提到:“宫政的设置,以内职为先,内尚书、侍御、司记、典言等达到120人,臣以为就足够了。所以先朝的侍史不超过500人,俸禄也限制在1200贯以下。”
这里的“先朝”指宋真宗朝,结合上下文,“侍史”指的应是内尚书、侍御等执掌宫掖之政的内职,不可认为宋真宗朝只有五百个宫嫔。
在宫政内职之外,宋真宗朝又有多少宫嫔呢?不得而知。但我们可以结合另一线索考察:
宋真宗朝亦有多次出宫人的记录,其中大中祥符八年(公元1015年)五月庚子出宫184人,次年农历五月二十五日又出宫120人。
前一次出宫的理由已佚失,后一次出宫的诏令尚有留存,见徐松辑《宋会要辑稿》崇儒七,大意是:宫禁之中,职位素定,各司其职,都按照祖宗规矩来。朕很久没有采选宫女了,《周礼》所谓“九御”妃嫔的人数,长期都有缺额。考虑到即便如此也“违于物性”,朕内心颇为挂怀。最近我得空问了后宫的情况,出于“至仁”的考虑,决定给资遣放120名宫人。
“违于物性”,在这里指的应是宫女长期得不到君主宠幸,性欲无法满足,即所谓“幽闭”。一年时间内,放出三百余宫人,这发生在宋真宗崩前六年,此时刘娥已经逐渐掌握幕后实权,而真宗身体变坏,所以在放宫人的同时,似乎也没有新的宫女采选入宫了。
回顾宋真宗做皇子时曾让僚属进献“蜀妇人”(刘娥就凭此获宠)的激情燃烧岁月,不得不慨叹时间是把杀猪刀。
在宋朝官史中,我们会看到放宫人的记录,却甚少有采选多少宫女入宫的数据。这当然是因为,前者常与“仁政”挂钩,而后者是帝王“骄奢淫逸”的表现。
真宗朝初期,宫嫔人数应较太祖、太宗朝倍增,但晚年又有裁减。我们无法统计宋仁宗亲政后的宫嫔数量,但他在大规模肃清刘娥禁掖遗产的运动中也不过一次放出二百宫人,比宋太祖(一百五十多人出宫)并没有多出太多,可推知大概率仍属数百人规模的小后宫模式。
仁宗即位时年方十三,又接受刘娥性控制,此后宫女的采选数量按说也不会太多,且入宫程序应受刘娥与郭皇后很大影响——司马光所谓“后宫多为太后所禁遏,不得进”。
但在刘娥崩逝后仅仅七八年时间,宋仁宗就将宫嫔数量翻了几番,庆历元年(公元1041年)辅臣孙沔在《上仁宗论宫禁五事》中提供的数据是:“现在的侍史人数比先朝多出十倍,已不止二三千人,俸禄也提高了十倍,有人甚至高达二十万贯。宫嫔们的养女——‘私身’,数量更超过宫嫔。”
“私身”也是宫女的一部分,她们存在的目的,不仅在于服侍宫嫔,更被作为宫嫔培植自身实力的一种手段。宫嫔会将“私身”敬献给皇帝,一旦“私身”怀孕生子,宫嫔们的地位也会水涨船高。“私身”在受宠之前,可被看作最底层的宫婢。
按照孙沔的说法,如果算上“私身”,到了庆历元年,宋仁宗的宫嫔人数已高达五六千人。大宋开国八十年,至此方进入大后宫模式。
此前不会有人预期到,那个最恪守礼制,也最谦让无争的赵祯,竟然是掀起采选宫女狂飙、扩充后宫体量的第一人。
也正是这同一个宋仁宗,让大宋禁掖成为宫嫔公开内斗的角力场,他握有莫大权柄却时常手足无措,以至于宠妃甚至皇后,都恍如立于危墙之下。
和宋徽宗一样,宋仁宗是北宋皇帝中最为骄奢淫逸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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