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刑事诉讼程序反复回转后,付廷祥成了一个“恶人”。2025年6月5日,重庆市涪陵区人民法院作出重审一审判决,认定他是恶势力团伙首要分子,该团伙成员有3人,刚好达到认定恶势力的通常最低人数要求。法院认定的另两个团伙成员,是付廷祥的弟弟和岳父,后者已于2021年底病故。案发前,付廷祥在重庆丰都县经营采砂、混凝土搅拌生意。 2019年被刑事立案后,他先后被指控涉嫌多个罪名,案件经历一审、二审、重审一审,其获罪过程曲折。6年的辩诉、辩审纠葛中,付案的司法程序一再突破常规。重审一审过程中,公诉人团队被大幅更换、检方四次变更起诉、法院四组合议庭。开庭之后,公安机关又开始公开征集违法犯罪线索,将全案“回炉重造”。相较于原一审,重审的结果是付廷祥罪名增加、刑期翻倍。中国人民大学一位不愿具名的刑诉法学者称,这起个案,其实是通过刑事诉讼程序的反复回转,来为被告人找到了“合适”罪名。付廷祥不服,已上诉至重庆市三中院,重审二审尚未开庭审理。
民告官,三告三胜
2025年9月中旬,长江干流丰都河段,水面上经常笼罩着流动的雾气。两岸山形如刀砍斧凿,陡峭而壮伟的山体直插江中。这里是长江上游天然砂石资源最丰富的河段之一,其中又以河砂为最。河砂是制造混凝土重要的原材料。在建筑行业风光无限的2016年至2018年,付廷祥一度是丰都砂石、混凝土行业的主要“玩家”。最辉煌时,他手下有一千多名员工,并通过与他人联营的方式影响着整个丰都县的砂石市场。丰都县不大,一些出租车司机、餐馆老板、打印店店主都知道付廷祥的案子。他们的讲述中充斥着难辨真假的社会传言。不过,他们对这起案件的理解却出奇地一致:“哪个做大生意的没得些事情?”付廷祥1977年出生于丰都县一个农民家庭。1990年代末,他退伍回到丰都县,成为一名货车司机。后来,他开始经营货运站和物流公司,而后又经人介绍,承揽环境治理、土地平整工程,一步步发家。2010年,是付廷祥从商的分水岭。其妻吴海燕介绍,这一年,丰都县政府把长江丰都段多个采砂点分别打包拍卖,付廷祥拍下3个采砂点的采砂权。经营开采砂石期间,付廷祥又在丰都成立了预拌混凝土生产企业重庆江都建材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江都公司)。中国的预拌混凝土市场并不是一个完全的竞争市场,而是实行政府特许经营制度,即政府部门根据一定时间段内的工程数量等条件,设置特许经营的企业数量。2017年,按照重庆市建委规定,丰都县境内预拌混凝土搅拌站的指标只有3个。这一年,丰都拍卖第三个预拌混凝土搅拌站经营指标时,付廷祥与秦大华合资成立新公司,竞拍得手。二人各有一家预拌混凝土企业,既是合作伙伴,又是竞争对手。合资的搅拌站名为仙女湖搅拌站。不过,因丰都县一直未解决用地规划问题,仙女湖搅拌站并未建成。第二年,付廷祥遇到一次挫折。2018年7月,丰都县防汛抗旱江河管理指挥部向付廷祥的江都公司送达清障令,要求其清理倾倒的九万多立方米弃土弃渣,并恢复长江河道原貌。江都公司不服,将指挥部告上法庭。实际上,江都公司倾倒渣土,是2012年建设厂区时以回填作业的方式修建的生产作业区,当时已经丰都县各级行政部门审批。要求恢复原貌,意味着整厂拆除。这起行政诉讼,显示出审判机关与政府职能部门对法律规定的不同理解。政府部门认为渣土影响行洪,应立即关停、拆除搅拌站,而审判机关认为,政府部门不能证明江都公司的行为对行洪能力的影响到了无法补救的程度,如尚可采取补救措施,应让企业采取补救措施,而非简单的一拆了之。2018年10月26日,指定管辖的重庆市涪陵区人民法院判决付廷祥胜诉。在此期间,仙女湖搅拌站因用地规划问题无法动工,秦大华、付廷祥也提起行政诉讼附带行政赔偿请求,诉请确认与丰都县建委签定的仙女湖搅拌站经营权成交确认书无效,并要求丰都县建委返还1710万元成交款及利息。2018年11月6日,案件宣判,丰都县建委败诉,付廷祥再次胜诉。不久,付廷祥赢了第三场行政诉讼官司。起因是东方希望重庆水泥有限公司(下称东方希望重庆水泥)2018年向丰都县建委申请成立一家新的预拌混凝土搅拌站,成功获批。而当时,丰都县的搅拌站指标已经用完。于是,付廷祥、秦大华将丰都县建委告上法庭,诉请确认丰都县建委同意东方希望重庆水泥新建搅拌站的批复无效。2018年12月29日,法院作出一审判决,丰都县建委因超指标批复而败诉,同时宣告东方希望重庆水泥建设搅拌站的批复无效。这3起行政诉讼,均由重庆市涪陵区人民法院管辖。仅从这3起行政诉讼的一审结果看,付廷祥在与丰都县政府职能部门之间的博弈中大获全胜。然而,几个月之后,博弈局面开始发生戏剧性的变化。
合作伙伴相继获罪
在丰都县的预拌混凝土行业,更早的入局者其实是秦大华。秦大华也是丰都县人,比付廷祥年长12岁。按照吴海燕的说法,两家人并不熟悉,付廷祥入局之后,两家公司也发生过价格战等激烈的市场竞争,“结果发现两家的损失都很大”。于是,秦大华与付廷祥转向联营。所谓联营,即两家约定好销售价格,并相互派员到对方的工厂统计出货量等信息。后来,法院认定这种联营模式为垄断,但只是违法行为,而非刑事犯罪。吴海燕说,秦、付二人虽然联营,但也时常发生纠纷,“一会儿联营,一会儿竞争”。2016年10月,丰都县一个工程项目原本由秦大华供应混凝土,但因货款交付问题,秦大华与项目的业主单位发生纠纷,业主单位又找付廷祥的江都公司供应混凝土。秦大华公司的人员在业主单位门口阻止江都公司商砼车入场,业主单位报警。公安机关当时给这起事件定性为治安纠纷,当时就已处理完毕。没想到结案两年半之后,2019年3月,公安机关又以秦大华涉嫌强迫交易犯罪对其刑事立案。秦大华因多项罪名获刑十一年六个月。吴海燕解释说,逮捕秦大华的案由相当值得玩味,因为在这起两年半前的治安纠纷中,江都公司虽然也是利益受损方,但是付廷祥当时不仅没有报警,而且认为只是普通的商业竞争行为,但公安机关又“偏偏选了这个事情去抓秦大华”。丰都县建委批复同意东方希望重庆水泥新建搅拌站一案一审败诉后,丰都县建委上诉至重庆市三中院。秦大华被捕时,该案二审已经进入审理阶段。嗅到了“危险”气息的付廷祥立即向法庭申请撤诉。2019年4月11日,重庆市三中院裁定准许撤诉,同时撤销了一审裁判。在吴海燕看来,在政府特许经营领域,起诉政府“肯定不能说是一件好事”。接下来发生的事出乎他们预料。2019年6月13日至当年11月,付廷祥及其亲属共计二十余人陆续被指定管辖公安机关涪陵区公安局抓捕或传唤调查,涉嫌罪名分别是非法采矿、寻衅滋事等。除个人犯罪外,公安机关还认为付廷祥与付廷伟、吴德明、熊伟、吴海燕、林剑、刘福新等7人系恶势力犯罪团伙。付廷伟是付廷祥的弟弟,吴德明是其岳父,熊伟是其连襟,林剑是公司员工,刘福新是其舅舅。公安机关的侦查结论是,2011年至2017年,以付廷祥、付廷伟兄弟为首要分子的恶势力犯罪团伙实施了11起违法犯罪事实,刑事部分涉嫌非法采矿罪、寻衅滋事罪、虚开发票罪和故意销毁会计凭证、会计账簿、财务会计报表罪等。2019年12月20日,涪陵区公安分局将此案移送到检察机关。不过,涪陵区人民检察院并不认可对恶势力犯罪的指控。最终,检察机关只以付廷祥、吴海燕等6名自然人为被告人及付廷祥实际控制的3家公司为被告单位,向涪陵区人民法院提起公诉,付廷祥个人被控非法采矿、虚开发票两个罪名。非法采矿罪系2016年至2018年,付廷祥实控的公司在长江丰都段多个水域盗采河砂。虚开发票罪系付廷祥为少缴企业所得税,注册空壳公司虚开发票。2020年9月24日,重庆市涪陵区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付廷祥因犯非法采矿罪、虚开发票罪获刑七年。付廷祥上诉后,2021年2月22日,重庆市三中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裁定撤销一审判决,发回重审。四易其罪,四组合议庭
重审一审过程中,案件的走向发生了一系列变化。进入审理阶段后,公诉机关在2021年5月30日至2024年9月2日,四次变更起诉。第一次是追加指控江都公司涉嫌非法采矿罪,第二次追加指控付廷祥等人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性质组织等多个新罪名,第三次增加了涉嫌非法采矿的数量和价值,还建议没收所有涉黑人员个人财产,第四次则将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变更为付廷祥、付廷伟、吴德明恶势力团伙犯罪,全案“去黑”。其中,发生在2022年5月30日的第二次变更起诉,检方指控付廷祥等人涉黑,是这起案件的一次关键转折。变更起诉的理由是,检方审查发现,部分案件事实与起诉书指控的事实不符。指控付廷祥涉黑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第一次变更起诉之后,2021年6月24日、25日,重审一审开庭。辩护人发现了一个问题:记录采砂时间、采砂量和交易金额的U盘,是原审中付廷祥等人犯非法采矿罪的关键定罪证据,但无法调阅。涪陵区人民法院要求公诉机关3日内移送该U盘。经辩护人再三申请、法庭要求和检察院主动索要,公安机关的回复是:U盘不见了。庭审结束之后不久,2021年7月,公安机关陆续抓了数十人,其中包括2019年对付廷祥案侦查期间被抓后未移送审查批捕、未被批捕、未移送审查起诉的人,也包括移送审查起诉而检察机关决定不予起诉的人,还包括起诉后原一审判了缓刑、取保或刑满释放的人,此外还有2019年对付廷祥案进行刑事侦查期间未涉案的人。2021年8月12日,公安机关发布通告,公开征集付廷祥、秦大华两个犯罪团伙违法犯罪线索,将付廷祥一案“回炉重造”。2021年12月初,公安机关以付廷祥等16人涉黑等罪名移送审查起诉。涪陵区人民检察院在2022年5月30日第二次变更起诉后,出庭支持公诉的公诉人员组成也发生变化,涪陵区人民检察院原来的两名检察官只保留了1个,新增了两名异地检察官和1名异地助理检察官。新增的3人均未经过涪陵区人大常委会的任命。审判机关也有“超常规”动作。重审一审阶段,涪陵区人民法院一共组织过4个合议庭,3次更换审判长。案件的另一个关键转折,是2024年9月2日检方第四次变更起诉,全案“去黑转恶”。从结果上看,这回到了2019年刚案发时公安机关“涉恶”的起诉意见。兜兜转转将近5年,回到了原点。2019年案发时,检察机关后来在起诉时并没有指控涉恶。此次为何变更起诉,让付廷祥涉恶的罪名“失而复得”。检方在起诉决定书里的表述也相当模糊:法庭休庭期间,公安机关进行了补充侦查,检察院也进行了自行补充侦查。不过,检方第四次变更起诉后,指控的恶势力团伙只有付廷祥、付廷伟、吴德明3人,而2019年案发时公安机关认定的恶势力团伙共有7人。“理论上不应该出现这种情况。”中国人民大学那位不愿具名的刑诉法学者对南方周末记者分析,此案中出现的法院先开庭、公安机关重新侦查、检察院变更起诉、法院重新开庭,学界称为刑事诉讼程序回转,也称刑事诉讼程序倒流,“原则上不允许回转,这个案子却反复回转。发现指控的罪名不成立,检察院可以撤诉,或者法院判无罪。”该学者解释,从立法精神层面考量,程序回转的目的一般是打击原先未发现的余漏罪,但在司法实践中有时“异化为司法机关相互配合为被告人找罪名,一个罪名不合适就再换一个”。检方指控的恶势力犯罪事实为,2011年至2019年,付廷祥、付廷伟、吴德明等人为争夺砂石利益,阻止他人采砂、卸砂;采取砸船、语言威胁、组织老人上船滋扰等暴力、威胁或软暴力手段,在长江丰都段多次实施寻衅滋事、故意毁坏财物等违法犯罪行为;长期在长江丰都段、涪陵段大肆非法采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