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极端观点容易吸引关注”
南方周末:原生家庭能够影响人的观点,在中国经历了怎样的变化?王占郡(北京中亲联教育研究院院长):原生家庭这个议题真正走出专业圈、进入公众视野,是在2000年以后。此前,这种观点停留在理论界,是精神分析流派及一些家庭治疗理论中的用语。当时,整体社会文化氛围对“自我”“情感创伤”这类话题还没有那么开放,更多人对心理学的理解还停留在病理与偏见层面。
此后,孩子应该服从传统孝道和等级观念的声量逐渐减弱,承认孩子的独立性,要求给予孩子更大的空间和自主性,保护孩子的主体性的观念逐渐壮大。讨论热潮真正形成的节点,应该是在2010年前后。那时正好是豆瓣、微博等社交平台兴起的阶段,也正好是中国社会从物质转向精神关注的一个过渡期。大约在2015年前后,社会整体对于心理健康的关注达到了一个阶段性的高点。不过,近些年来,谈论原生家庭会对孩子造成伤害,又重新变得越来越有压力。徐凯文(北京大学临床心理学博士、大儒心理创始人):我记得,类似“父母皆祸害”这个说法差不多有20年了。它借鉴了一些西方心理学的观点,比如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但是,即便是西方的心理学理论,也只是强调原生家庭的影响,而不是说它对人生有决定性的作用。国内一些算不上心理学学者的人,学习了一点西方心理学内容后,对其没有完全消化和理解,把它放大成了原生家庭有罪论、决定论。它是一种自发的民间行为,持有这种观点的心理学博士或是心理医生还是很少见的。不过,这种观点在国内还是很有市场。
南方周末:是什么促使原生家庭决定论声量渐大?徐凯文:心理学当下很热,接下来还会继续成为热点。我们这个时代心理健康的问题越来越突出,人们会更多地追求精神上的满足,这是心理学大发展的背景。现在又是自媒体时代,一些大V心理学博主或许经历过很多原生家庭的创伤,不太会关注父母带给他们的好的感受,只是灌输他们造成的伤害,然后反复强调这种伤害,也会引起一些跟他们经历类似的人的共鸣,甚至形成某种强化。媒体传播还有个特点,比较极端的观点容易吸引关注,越是科学的、稳妥的观点越不太容易传播。原生家庭有罪论、决定论就属于比较极端的观点,因此易于传播。王继堃(华东师范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副研究员):我在临床门诊中,遇到过很多已经做了父母的中年人。一方面,他们在成长过程中,就缺乏来自原生家庭在心理健康上的滋养,例如有情感忽视;另一方面,他们要面临当下的就业、养育孩子、照顾父母等等压力,社会支持又非常缺乏,因此非常容易崩溃,急需心理辅导和社会支持等。
然而,他们没有找到适合的疗愈和解压方式,常见的解压办法之一是刷短视频。这个时候,有人提出来原生家庭有罪论,就无意识地匹配了很多人宣泄自己愤怒与缓解当下压力的需求。
“为疗愈自己负责”
南方周末:人应当如何处理原生家庭带来的创伤?徐凯文:要把重点放在自己的成长和发展上,而不是纠结于让父母发生改变。也就是说,相信其他人不会左右我们的人生。如果原生家庭非常糟糕,无法改变,那就应该尽快地离开这个环境。我有一位女来访者,被哥哥性侵了很多次,她的选择是在十几岁的时候通过考试离开原生家庭,开始自己的人生。然后,要建立亲密关系。人可以建立自己的家庭,找到自己的爱人,维护好自己的婚姻关系、亲子关系,原生家庭的问题就可以解决。当然,他可能带着原先家庭对他的负面影响,比如说对配偶不信任,老觉得对方不爱自己等等,我们可以一点点地帮助他去作调整,产生新的、矫正性的积极体验。最后,还要斩断伤害的代际传递。我父亲打我,所以我也打我的孩子,从心理学角度说,这是对攻击者和攻击行为的认同。人应当意识到,这会对自己的孩子造成伤害,去寻求新的亲子关系模式和养育模式。王继堃:首先,我们要全面看待影响原生家庭创伤的多种因素。我们不需要为自己受到伤害的因素负责,但是我们需要为疗愈自己而负责。
其次,有一些自我疗愈的方式。例如,用冥想的方式创建一个心灵花园,经常做冥想放松这样的练习。然后,寻找一些兴趣爱好。这些兴趣爱好最好和身体、大自然能产生连接,比如瑜伽、爬山等,有益身心健康。有团体活动性质的爱好也可以,这样能产生团体之间的情感连接,也能够得到人际关系层面的滋养。当然,如果有专业的心理咨询师来促进自我觉察和疗愈,那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南方周末:作为心理治疗师,会如何对经历过原生家庭创伤的来访者进行疗愈?王继堃:首先,我们会共情来访者,跟来访者建立良好的关系,然后了解来访者的需求和咨询的目标。不同的咨询及治疗方式能够帮助实现不同的需求与目标,如个体咨询可以帮助个体自我觉察、探索和成长;改善婚姻关系则需要接受伴侣治疗;儿童青少年心理问题可以首选家庭治疗,必要时还可以配合个体咨询。以个体咨询为例,确定了咨询目标后,我们可以和来访者一起寻找资源,将现实生活稳定化,减少新的伤害和应激因素。稳定化就是说,如果来访者的现实生活中,有一些非常不稳定的因素,比如说他没有收入,家人经常会给他带来新冲突和压力,工作中也持续面临新的重大压力等,就要看看怎样能够让这些不稳定因素少一些。另外,来访者还可以学习一些情绪调节的方式,寻找自己身边的社会支持,发现自己的资源和优势。在这个基础上,如果来访者做好准备,想去觉察、探索和疗愈自己的童年创伤,我们会和他一起,一点点地去面对和疗愈童年不良事件给自己带来的不良影响。如果来访者的烦恼是和自己的父母相处,我们也会帮助他们学习一些情感调节的方法,让他们明白可以怎样更好地和父母相处。南方周末:还有哪些走出创伤的方式?王占郡:在我看来,西方的心理学体系直接用于中国家庭,效果极其有限。它是基于西方父母与孩子相对平等的文化背景下,产生的一门科学,而在中国这样一个强调等级观念和服从权威的场域中,它只能起到局部缓解伤害的作用。在中国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过去,我们的磁场是爱要向上,恨要向下。现在,我们就要号召爱要向下,恨要向上。爱向下,就是让家庭资源尽可能向下一代倾斜。恨向上,就是允许孩子表达对父母的不满,允许他们说“不喜欢你控制我”“不喜欢你打我”“我觉得你那时候伤害了我”。我们要给他们这个权利和资格,允许这样的对话发生。如果原生家庭能为过去的伤害道歉、认错,自然很好,但倘若他们没有这样做,我也不主张在原生家庭的问题上纠缠不休,因为这样于事无补,不解决问题。在看清楚父母的不完美后,我们对自己撒手,也对他们撒手。这并不等于我们认为父母当年做的是对的,或者原谅他们了,而是我们宽恕这个现实了。这样的话,我们可以转身照顾自己的成长,一点一点地修复伤口,并且去挑战现实生活中的困难。心理学不是唯一的路径,方法多样,属于你自己的就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