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有一天,父母生病或受了委屈,而自己远在千里之外,满心焦虑该向谁诉?失独、丁克老人无儿无女在养老院受到欺凌,该如何是好?近日,“外包儿女”这一新职业形态的出现,带来了一种可能的解法。
据媒体报道,辽宁大连一男子组建的“外包儿女”团队,常拎着礼品现身养老院、老旧小区或医院等场所。团队成员虽外形硬朗,却有着铁汉柔情。陪老人看病、买菜、聊天逗乐,必要时调解邻里矛盾,还能震慑别有心思的护工与保姆,成为老人“看得见的依靠”。该团队服务一次收费从500元到2500元不等,月入基本过万,从最初的9人发展到超1000人。
“外包儿女”的出现,并非偶然的市场创新,而是我国人口结构与家庭形态双重变革催生的现实选择。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我国60岁及以上人口占比已达18.7%,民政部预测2035年这一比例将突破30%,正式迈入重度老龄化阶段。与老龄化加速相伴的,是家庭养老功能的持续弱化。城市化浪潮下,“子女异地化”成为常态,2.4亿流动人口中,大量青壮年与父母分居两地;伴随“家庭小型化”趋势,核心家庭、单身家庭占比攀升,传统“养儿防老”模式难以为继。
对于空巢老人而言,日常陪伴的安全感与情感联结的归属感,比衣食住行更显迫切。生病时有人陪诊、遇事时有人商量、节日时有人围坐,这些琐碎的需求,恰恰是养老服务中最薄弱的环节。失独与丁克家庭的困境更甚,他们不仅面临生活照料的真空,更承受着无人牵挂、无人依托的精神孤独。这种情感上的空缺,成为晚年生活最深的隐忧。
对异地子女来说,“外包儿女”则是缓解孝心焦虑的无奈之选。在“996”的工作节奏与高昂的生活成本下,“常回家看看”逐渐从法律义务沦为情感奢望。日常关怀只能通过电话传递,父母出现突发状况时无法及时驰援,“想孝而不能孝”的愧疚感,让许多子女选择通过“花钱买陪伴”来寻求心理补偿。从陪老人聊天、代购生活用品,到定期上门确认安全,“外包儿女”的服务看似填补了子女的责任空白,实则是家庭养老功能缺失后的“临时补丁”。
“外包儿女”以其灵活性、个性化的特点,一定程度上成为社会养老服务的“应急补充”。但不可否认,基于金钱交易的服务,终究是“情感代餐”,无法替代真实的亲情,更潜藏着多重风险。
养老服务绝非“陪聊+跑腿”的简单叠加,而是涉及健康监测、应急处理、心理疏导等多维度的专业工作。老年人身体机能退化,突发疾病、意外摔伤等情况时有发生,亟须具备基础护理知识、急救技能与健康管理能力的专业人员应对。但现实中,多数“外包儿女”缺乏系统培训,从业者多来自家政、服务等领域,仅经过短期简单指导便上岗。非专业服务与专业化需求的错位,难以应对老人健康和安全的需求。
法律与道德风险也不容小觑。“外包儿女”服务多依赖口头约定或简易合同,服务边界模糊、责任划分不清,极易引发纠纷。从代购物品的质量争议到服务失误的责任认定,从财产保管的信任危机到消费诱导的利益冲突,此类问题一旦发生,往往因缺乏明确约定而难以解决。更值得警惕的是,部分从业者利用老人的情感依赖,通过情感绑架诱导老人购买高价服务、投资虚假项目,将关怀异化为牟利工具,给老人带来财产与情感的双重伤害。
情感的不可替代性,更是“外包儿女”难以跨越的鸿沟。亲情的核心是无条件的付出与接纳,是不计回报的牵挂、日积月累的默契与血脉相连的信任。这份情感根植于数十年的相处积淀,体现在了解饮食偏好、觉察潜在需求、包容情绪波动等细微之处,这些都是金钱无法买到的情感内核。心理学研究早已证实,老年人注重情感的真实性与稳定性。而“外包儿女”的服务自带交易属性,陪伴有时间限制,关怀按次数计费,互动有利益边界。即便服务再周到,也难以摆脱雇佣关系的本质。当老人意识到所谓“亲近”源于金钱而非真心时,反而可能增强内心的孤独感与自我否定,形成情感上的二次伤害。
“外包儿女”的火爆,与其说是市场选择的结果,不如说是我国养老服务体系结构性缺失的集中暴露。社区养老重硬件轻服务、专业机构重护理轻情感、政策保障重框架轻细节,这些短板共同催生了该类非正规服务的生存空间。
近年来,我国社区养老服务设施建设进展迅速,老年食堂、健康体检中心、助洁助浴点等硬件设施不断完善,但服务内容却陷入“物质供给陷阱”,即过度聚焦于衣食住行等“硬需求”,忽视了老人最需要的情感陪伴、心理疏导、社交互动等“软服务”。
当前,我国养老机构床位数量虽在增长,但优质资源集中于失能、半失能老人的医疗护理,健康活力老人的情感与社交需求被严重低估。多数机构以照护为核心,服务内容局限于吃饭、睡觉、身体检查“三点一线”,缺乏社交场景与心理关怀的设计,让健康老人陷入身体有保障、情感无寄托的困境,只能转向“外包儿女”等非正规渠道寻求情感慰藉。
尽管我国已出台《养老服务条例》《“十四五”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和养老服务体系规划》等政策,搭建起了养老服务的“四梁八柱”,但对精神赡养、情感服务等的规范与支持不足。养老服务评估体系中,情感关怀的权重较低,多数评估指标聚焦于床位数量、医疗设备、餐饮品质等硬件,难以倒逼服务机构提升情感服务质量。财政支持多倾向于设施建设,用于情感服务的资金占比不足,社区与机构缺乏开展相关服务的动力与能力。针对失独、丁克等特殊群体,扶助政策也多停留在物质补贴层面,情感服务的兜底保障尚未建立。
“外包儿女”的争议,为我国养老事业发展提供了重要契机。解决养老困境,不能寄希望于单一权宜之计,而需构建多元共治体系,让情感关怀真正融入养老服务的每一个环节,让老人不仅老有所养,更老有所伴、老有所安。
社区是老人生活的核心场景,也是提供情感服务的最佳载体。要推动社区养老从物质供给向情感滋养转型,一方面建强社交平台,依托社区养老服务中心,开设老年茶馆、书法室、手工坊等活动空间,定期组织邻里聚餐、节日联欢等活动,让老人走出家门、融入集体,打破“邻里陌生化”僵局;另一方面推广“邻里互助”模式,鼓励有能力的低龄老人参与志愿活动,为高龄、独居老人提供陪聊、代购、安全巡查等服务。同时,可借助数字化手段搭建社区老年服务平台,整合陪聊、数字帮扶等诉求,对接志愿者与专业人员,让情感服务“随叫随到”。
养老机构应将精神赡养纳入核心服务范畴,让情感关怀与身体照护并重。对健康活力老人,要加大社交、娱乐、学习等服务供给,开设老年大学分校、兴趣社团,组织外出研学等活动;对失能、半失能老人,不妨考虑配备专业心理护理师,开展一对一疏导,同时鼓励家属参与照护,维系亲情。针对“外包儿女”这类市场服务,更需通过政策引导规范发展,明确从业者资质标准,要求具备基础护理与急救技能,经培训考核合格后方可上岗;划定服务边界,严禁涉及财产管理、医疗决策等敏感领域;建立监管平台,对服务质量评级,对违规者予以惩戒,让其回归“专业补充”的定位。
政策层面要织密保障网络,从宏观指导转向细节落地,将情感服务纳入养老保障体系核心。针对失独、丁克等特殊家庭,通过政府购买服务,委托专业机构提供长期陪伴与心理疏导,同时推动智慧养老与人文服务融合,以智能设备监测健康,以专业团队提供关怀。此外,可通过立法明确子女精神赡养义务,为异地子女提供探亲假补贴、远程照护支持等,降低家庭养老成本。
从“养儿防老”到社会养老,我国的养老模式正在经历深刻变革,但不变的是老人对情感陪伴的渴求。当我们在谈论“外包儿女”时,何尝不是进行一场关于养老本质的自我追问?事实上,养老的核心不止于“养身”,更在于“养心”;养老服务也不该只停留在满足基本需求,更要让每一位老人在晚年找到归属感、价值感,活出应有的尊严与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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