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以张新颖的《启明》一书为引,深入探讨了人性在时代洪流中的复杂展现。文章围绕“香烟的故事”这一核心事件,通过贾植芳先生被捕前夕杨西光递上一包中华烟的细节,揭示了即使在困境中,人性的微光与良知依然闪耀。作者借由姚大力教授对这一故事的解读,引申出“咯噔一声”的良知呼唤,并结合熊景明女士的经历,强调了坚守个人价值的重要性。文章还描绘了贾植芳先生在逆境中自我犒劳的生活态度,以及作者本人与贾先生的几次相遇,展现了师生情谊和对知识的追求。最后,通过“脱胎未换骨”的典故,升华了贾植芳先生作为新文化精神继承者的形象,强调了在时代变迁中,对真善美的坚持。
🌟 **人性的微光与良知的闪耀**:文章以“香烟的故事”为例,讲述了在严峻的历史背景下,杨西光在不得不逮捕贾植芳先生之际,仍递上一包“中华”牌香烟的细节。这一行为被解读为在体制压力下,人性的微动和良知的闪光,体现了“人皆有所不忍”的深层人性呼唤,即使面对无法选择的困境,也流露出内心的挣扎与愧疚。
💡 **坚守内心价值的重要性**:通过姚大力教授将“香烟的故事”视为“最使人心碎、心醉”的一则,以及他将其作为通识课的教学案例,强调了在专业学术训练之外,倾听内心“咯噔一声”的重要性。这关乎塑造健全人格,持久守护良知,以及大学教育的根本要义,也与熊景明女士在“文革”时期因看到昔日好感男生带头批斗而“哗啦一下”失去所有好感的经历形成对比,突显了个人价值在时代洪流中的抉择与坚守。
💪 **逆境中的生命韧性与自我犒劳**:文章细腻描绘了贾植芳先生在长达十一年的狱中生活以及之后的“监督劳动”期间,通过“自己犒劳自己”的方式来维系生命尊严和精神韧性。他会在挨批斗后,选择购买更贵的香烟或肉食,以此作为一种自我慰藉和反抗,展现了在极端恶劣环境下,生命顽强的生命力以及对个体价值的维护。
📚 **师生情谊与精神传承**:作者通过几次与贾植芳先生的相遇,特别是作为本科生去听其讲座的经历,展现了跨越时空的师生情谊。文章还重点介绍了张新颖所著《启明》一书,该书收录了多篇关于贾植芳先生的文章,作者在先生去世十年后动笔,旨在通过对恶的辨认,更深刻地认识到善的坚韧与勇气,并借用“脱胎未换骨”的意象,将贾先生视为新文化精神的继承者,强调其人格的形成与命运的关联,以及对鲁迅等精神先辈的敬意。
✨ **对“恶”的辨认与“善”的坚守**:文章末尾通过贾先生对“坏人”的明确指认,以及作者的梦境描绘,进一步深化了对“恶”的辨认。这种对“恶”的清晰认知,使得作者更能体会到“善”的坚韧、勇毅和难能可贵。无论是杨西光递出的中华烟,还是贾先生对道貌岸然者的不含糊,都指向了在复杂的人性与时代背景下,对真善美的坚持与追求。
2025-09-24 09:00:00

1990年8月,张新颖与贾植芳先生和师母任敏在昆明(右起)。贾植芳先生的回忆录《狱里狱外》出版在1995年,记忆里我是隔年在南区老头三轮车上买的。那几年的复旦南区,一个毫不起眼的老头,一辆装书的小三轮车,会定期出现在距离南区百米开外的路口。拿出来的,多半是正热议的学术书,或《读书》《文汇读书周报》《中华读书报》预告的人文新书,或几届学生口耳相传的常销好书——无论你文史哲哪个系的硕博士,总有几种书很能惹你掏钱。很快,得了消息的青年教师也时常骑车赶来。那时候,还没有拼手速一说,师生们无非拼谁那天正好没课,谁到得早,谁眼尖,谁生活费这个月宽裕一点。神秘老头的书怎么做到又好又新还打七五折,没人探听得出,最后大家默契地不猜,准时站到路口就是。因看中同一本书而结缘或结怨
(不超过一分钟那种)是常见的,也是一样快乐的。“火凤凰文库”第一辑的书目抢眼,巴老的《再思录》之外,恐怕就属《狱里狱外》叫人期待,口口相传,开印就是10000册。可惜那时候买下的很多书,其实还在等二十出头的我生活阅历笨拙地跟上,兴兴头头买,急急忙忙读,对杨西光递给贾先生一包中华牌香烟的故事,一饮而尽却不知滋味。不料最近捧读新书,张新颖学长的《启明》,劈头一重逢,只觉如暗夜闪电,耀目到难以忽视。《香烟的故事》这样写道:
一九五五年五月十五日,星期天,习惯晚上工作、睡得很迟的先生还没有起床,师母推醒了他,说外面有车,接他去高教局开会。上了车,先生掏出大前门,党委书记杨西光马上抢着递给他一包中华。中华牌香烟那时候市场没有供应,杨西光不抽烟,先生事后回想起来才明白,杨西光知道要抓他,特地给他带上一包烟。当晚,先生被宣布逮捕,押入建国西路第三看守所。(《启明》p40)金理教授在序言《“充实而有光辉”》里,也特为拎出这一则,随即为今天的读者,添上姚大力教授的追光:
二〇二〇年一月六日,《陈寅恪文集》出版四十周年纪念版发布会在复旦光华楼举行,会上姚大力教授即转述了这个故事,并认为“这是复旦留给后人的许多故事里最使人心碎、心醉的一则”。为什么是“心碎”?贾先生此番走出家门,即开始漫长炼狱,再次与妻子相见竟已是十一年之后。而对于杨西光先生而言,他在不得不完成“接送”任务的同时,内心显然承受着巨大折磨。那为什么又是“心醉”?因为即便在如此身不由己、无法选择的情形下,杨西光先生依然流露出人性的微动与闪光,体现于饱含愧疚之情递来的中华烟上。姚大力教授接着说:“当我们顺从有些人以为正确的选择,准备做一件随波逐流的事情时,我们心里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咯噔’一声。那很可能就是深藏在每个人心底的良知在发出呼唤,孟子称之为‘人皆有所不忍’。”(姚大力:《陈寅恪对今日历史学的意义》)
姚大力教授文章(刊于《南方周末》2020年1月9日)。金理说他会给每一届上他通识课的学生讲这个故事,提醒
(那些与我当年买书年纪相仿的)学子,要经常倾听内心这“咯噔一声”,在专业学术训练之外,塑造健全的人格进而能持久地守护良知,更是在大学接受教育的要义。因这“咯噔一声”的传续,想起前年读过熊景明女士“哗啦一下”的故事。熊景明在《长辈的故事》“代后记”里,向访谈者钟源讲她二十出头在云南大学念书时,与一个男生的情感经历,从缘起到缘灭,两人没有说过一句话,是个“好玩的故事”:
我是大学文工团舞蹈队队长,有个物理系男生是足球队队长。我到大学图书馆看书时,几次发现他坐在和我彼此能够看见的位置。我演出的时候他一定去看,轮到我出场,坐到前排,没有我的节目走出去。我呢,凡是足球比赛都去看,站在可能被他看到的位置。看到他在运动场练跑,我会站在终点,等他看到我,快速交换一下眼神就走开。两人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都明白对方心中所想。“文革”开始斗老师,一天我走过操场,看到他在批斗会人群里,站起来带头喊口号,很激动的样子。哗啦一下,对他所有的好感都消失了。原来我们心中的某些价值,有那么大作用。(《长辈的故事》,p368)哗啦一下。一个决定就作下了。哗啦一下。原来某些价值在前辈心里,就有那么大的作用。说回香烟的故事。让复旦师生心里“咯噔一声”的那包中华,贾先生带进监狱,自然很快就抽完了,其后发生过很多“能生敢死凛然之气贯穿其中”的事,姑且按下。作者在《启明》里紧接了一段狱外故事。
监狱里关押十一年之后,才判刑;又押回原单位复旦大学的印刷厂“监督劳动”,近十三年。重体力劳动,间以批斗,是日常生活。先生在《上海是个海——我在上海的生活史》中这么写道:“那时候我为自己定了些规矩:平时我抽八分钱一包的‘生产牌’香烟,每次挨批斗以后,我就花一角二分钱买一包‘勇士牌’香烟;我一般只吃几分钱一顿的菜,每次挨批斗之后,我就买一块一毛四分钱的大排或者一毛三分钱的大块肉吃,自己犒劳自己。”(《启明》p41-42)处境越坏,越要活得好,是谓“自己犒劳自己”。作者第一次见贾先生,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读本科的时候,北大王力教授来复旦讲座,贾先生是东道主,陪坐讲席上,一道抽着烟。“大教室人多,我坐得不够靠前,却特意看了一下,贾先生抽的烟,是黄盒子的凤凰。”(p42)。我第一次见贾先生,也在本科,时间已默然越过了八十年代的山丘。我们90级还有点特殊,顶着复旦大学新生的名、学籍在册整一个四季后,才走进邯郸路220号的校门,从一年级读起。疯了一样地四处听各种讲座,彻夜散步或卧谈,翘课泡图书馆,写诗排戏买打口碟谈恋爱或发誓不结婚,寻找价值也抛弃价值。总之,在大体如此的心态之下,我们几个同学跑去国顺路第九宿舍贾先生家,请贾先生来给我们讲一次现代文学,或任何什么。到讲座那天,男生
(如果我没有记错,是嘉兴文科状元小陆)把贾先生书房的藤椅扛到教室,放上讲台。贾先生坐着,看上去是舒服的,也越发显瘦小,一口难懂的山西话,没有人听得明白。但又有什么关系呢?顶着暖暖的夕光,我们安静又开心地把贾先生送回国顺路,像是完成了一桩不知是什么,也不知对谁许下的承诺。《启明》是本文章集,从副题“杂记我的复旦老师们”可知内容主旨,二十二篇文章,大多不长,短的才两千余字;记贾植芳、章培恒、夏仲翼、骆玉明、陈思和、李振声三代六位中文系的教授们,写贾先生的有五篇,占了四分之一强。写作的时间散漫而绵长,贾先生那五篇跨度尤其大,《个人命运和时代悲歌》最早,写在1992年作者及门求学时期,《香烟的故事》最近,成于2018年4月26日。“先生去世十年,我没有写过一篇怀念文章。十年里,只梦见先生三次。”第三个梦最新,几十字白描,笔力如读鲁迅;梦的来源也是一桩真事。
第三个梦是最近做的,也许是因为读了宋明炜文章的缘故。宋明炜回忆起他是“小小宋”的时代,有一天陪先生在第九宿舍区散步,迎面碰到一个老教授,亲热地问候,贾老怎样怎样。分开后,宋明炜听到先生说:坏人。我比明炜在先生身边时间长,先生说谁谁是坏人的神情和声音,没有含糊的余地,给我至深的震惊感。我的这个梦前面模糊,最后却是清晰坚定的:先生指着一张脸,这张脸转来转去,转过去的时候是谄笑,转过来的时候刻了两个字,“岸然”,字上还涂了金。先生说:坏人。(《启明》p44)我猜想,作者在贾先生去世十年后终于动笔,是十周年同门扫墓、点一支烟祭奠归来的触发,也或许是生活的阅历促动;杨西光的一包中华也好,贾先生对道貌岸然的不含糊也罢,经由对恶的辨认,更认出善的坚韧、勇毅和难得。

《启明》,张新颖著,上海译文出版社,2025。最后,我想说说书里的五个字,“脱胎未换骨”——这是贾植芳先生八十岁自寿联的上句,出现在第一篇《沧溟何辽阔,龙性岂易驯》里。文章写于2004年8月,其时贾先生八十九岁,作者从如何跟随贾先生读书讲起,七千字不到的篇幅,一件事挨着一件事,有一两件,敢说惊心,比如1996年底作者陪护贾先生住院,起先是闲说医院,贾先生越说越激动,逢人骂,话语在作者听来,完全是在骂监狱里的种种……结尾,作者写道:
去年,在八十八岁的寿宴上,贾先生很动情地说,我十三岁离家,家庭观念淡,朋友观念深。先生叛离家庭,为追求而东奔西走,浪迹江湖,从精神上讲,是五四新文化的儿子。这条精神血脉形成了贾先生的人格,也影响了他的命运。胡风集团案刚平反不久,有一天陈思和老师去贾先生家,碰上先生的很多朋友聚会,神色庄重。等他们散后,先生问陈老师:今天是什么日子?原来那天是鲁迅的生日。先生说,他们一些朋友,在五十年代,每逢鲁迅的生日都会聚在一起。经历了二十多年的灾难,他们刚刚获得自由,首先就恢复了这样一个近似仪式的传统习惯。贾先生属龙,这个属相和他的性格与命运是否有什么关系,我不清楚;但先生的龙属相使我自然想到新文化英雄陈独秀的两句诗,是他多遭磨难、一九三七年出狱后所写:“沧溟何辽阔,龙性岂易驯。”贾先生的“脱胎未换骨”,不就是一脉相承?(《启明》p16-17)琢磨着“脱胎未换骨”的上联是哪五个字。想起家里存有郑重先生送我的一幅字,“认错不低头”——“飞雪同道留念 认错不低头 风雨凄凄 与子同舟 戊戌冬至 郑重”,还请好朋友李天扬帮忙装裱了给我。2018年,郑老写下这幅字的书房,和贾先生的家,同在一条国顺路上,一个靠东,一个靠西,相距最多一千米。
2025年9月11日,教师节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