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 09月17日 23:40
怀念郑清茂教授:一位温厚宽和的学者与教育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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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深切缅怀于2025年9月3日辞世的郑清茂教授。郑教授生前任教于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东方学系,并曾受邀创办东华大学中文系,担任系主任。他温厚宽和的性情、不争不抢的领导风格,以及对教育事业的奉献精神,赢得了同事和学生的尊敬与爱戴,被亲切地称为“郑公”或“爷爷”。文章回顾了郑教授的人生历程,从贫农家庭的少年时代,到凭借才华与机遇成为学界巨擘,再到退休后仍笔耕不辍,翻译了多部重要的日本古典文学作品,展现了他深厚的学术造诣和对中日文化交流的贡献。郑教授一生充满了“偶然”的际遇,但正是这些际遇,成就了他必然的辉煌,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

📚 **学者风范与教育情怀:** 郑清茂教授以其温厚宽和的性情和“无意、无必、无固、无我”的处世之道,赢得了“郑公”的美誉。他在创办东华大学中文系时,以“爷爷”的角色,与杨牧“外公”、王文进“慈母”、颜崑阳“严父”一同构建了一个充满温情的学术大家庭,致力于熔接中国文学古今断裂的血脉,打破传统中文系的“酱缸气”,展现了其卓越的教育理念和对学术传承的深切关怀。

🌟 **“偶然”中的必然:** 郑教授的人生充满了“偶然”的际遇,从贫农家庭的童年,到考入台大中文系,再到留学美国、任教柏克莱及麻州大学,直至回台创办东华中文系。这些看似偶然的经历,实则源于他天生的才性、勤奋的学习态度以及惜才的师长赏识。这些“偶然”串联起来,构成了他作为一位博通中日文学、学贯古今的学者的必然之路。

✍️ **翻译大家与文化桥梁:** 郑清茂教授晚年致力于日本古典文学的翻译,尤其在《奥之细道》和《平家物语》的译注方面,展现了其深厚的学养、精湛的语言功力和对中日文化的深刻理解。他以清简淡雅的文言文译笔,将这些经典作品的精髓传达给中文读者,并辅以详尽准确的注释,极大地促进了中日文化交流,堪称当代翻译大家,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

2025-09-17 22:00:00

1972年,任教于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东方学系的郑清茂,应日本笔会邀请出席日本文化研究会时,摄于京都。

郑清茂教授2025年9月3日辞世,享年九十二,有德者高其寿。

郑教授,东华大学中文系年轻同事们都称他“郑公”,学生们则喊他“爷爷”。那时候,爷爷六十几岁,不算很老;但是,皑如山上雪的银发,却仿佛在召唤年少的学生们:“喊我爷爷呀!”

其实,郑公被学生称为“爷爷”,有段温情的因缘。东华大学刚在台湾花莲诞生不久,1996年,郑清茂、杨牧、王文进与我,四位教授受邀创办中文系;郑公是创系主任。前两三届的学生们,将这个系想象成和乐的大家族。郑公就称为“爷爷”,诗人杨牧担任人文社会学院院长,忙于公务,学生不常见到他,就称为“外公”。王教授虽是大男人,却挺着个肚子,常见满脸笑容,就称为“慈母”。我,不怒而威,就称为“严父”。

爷爷、外公、慈母、严父同心协力,这个系、这个家族于焉诞生了,开始茁长繁衍。郑公、杨牧都是长期旅居任教美国大学的教授,经常交游于欧、美、日的汉学界,学兼古今中西,视域广及玄黄;而王、颜二子虽半生安土重迁,却非守旧不化、坐井闭窟的陋士。授命在天,成事在人,我们就在这新时代,以新思维创建了东华中文系。课程保持中国古典文学的精华,再加上新社会、新文化、新语文所新创的文学,洗净传统中文系的酱缸气,熔接中国文学古今新旧久已断裂的血脉。当时,欣欣然自信为可实现理想的盛事。

郑公性本温厚宽和,无意、无必、无固、无我,而常与人为善。他领导这个系的时候,已过耳顺之年,广阅人生,深体人性,更得通达的智慧。共事几年,我的观察体会,郑公完全不嗜权力的滋味,系务不论大小,从不专权独断,皆询众议而决。郑公长我十五岁,可以为师,可以为友;对我这个小老弟,郑公尊重如平辈。系务即使仓促不及开会,也必电话咨询:“崑阳呀,这事,你能不能提供些意见。”他这样尊重咨询我,当然也必同样尊重咨询更年轻的教授;然后整合众议,经由评估,做出最适当的决策。因此在他任上,全系和谐,未尝发生言语、行动的冲突。从郑公的行政风格,我常见贤而反观不贤:为什么总是有人抓到小如汽车驾驶的权力,就干得天怒人怨,众叛亲离?无他,私心自用而已。我因此就想到老子说:“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郑公似乎天生的老子,当然也是历练而来的老子。读书、历练所得何物?不过就是待人处事的智慧而已。

一个群体开创之初,除了客观建法立制之外,更务本的是开创主体精神文化,形成一种和乐共事的氛围。东华中文系开创之初,郑公不争而常怀辞让,杨牧、王文进都有六朝名士之风,不务利害。我虽然为学、处事严格,胸怀却也云淡风轻。创系之初,四老没有各怀私利,各成对立的山头,因此这个家族就形成一片“不争而辞让”的文化氛围。有任务各自主动承担,有权利分配则相互辞让,不争经费、不争排课、不争升等。

1981年,郑清茂摄于美国麻州寓所书斋。

1996年,郑公六十三岁,从美国麻州大学亚洲语文学系提前退休,同时也辞掉台大日文系专任教授,应东华大学创校校长牟宗灿教授及人文社会学院院长王靖献(杨牧)教授的邀聘,转至东华大学创办中文系,并兼系主任。一直到2003年,七十岁,在同事与学生依依不舍、衷心祝福中荣退,与夫人冯秋鸿女士迁到桃园定居。东华大学七年,在他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并非停留最久的一站,却是最铭感于心的一站,因为创办了一个融合古典与现代的中文系,满载同事及学生的敬爱,洒脱地离去。我可以感受到,郑公身虽离去,心却留在东华,当作自己一生教育、学术事业最终的归宿。因此他将一万多册藏书捐给东华图书馆,至今犹以专柜典藏。他一生博涉群籍,兼通中日、古典与现代文学,其阅读、治学的轨迹就蕴含在那一柜柜亲沾手泽的图书中。

郑公生长在嘉义县民雄乡牛斗山村的贫农家庭。夫人曾生动描述他的童年,六七岁就得每天在晨曦未现时,赶着牛羊上山;牛羊自由吃草,他也捧着一本书自在阅读,这已不自觉地表现出“读书种子”的天性。山中无钟表,他就在山顶插一根竹竿,经过几天测试,在贴地的竿影上画个记号;当竿影缩短到记号处,就必须赶着牛羊下山回家而去上学了。这孩子从哪儿懂得日晷计时?或许远古时期,发现日晷计时的人,就是郑公这一类天生的聪明人,命中注定不会牧牛放羊过完一辈子。

郑公曾自述一生满是“偶然”。出生在贫穷的农村,就是偶然。第一次听到父亲念了一首古典诗“云淡风轻近午天”(程颢《偶成》),也是偶然,却深印在记忆中,或许就此埋下一颗文学的种子,也隐然若现文学的才情。1952年,他同时考上台大中文系、师范学院教育系、行政专科学校司法行政科。家贫,原已选择公费的师范学院,却因巧遇中学英文老师,带着他去见台大中文系主任台静农教授,甚得赏识,劝他读台大中文系。没钱注册、吃饭,再想办法,成绩优异可申请工读生,这也是偶然。大学时期,东方书局创办《东方少年》杂志,需求文稿。当时不少文稿都是翻译、改写日文。郑公在日据时期读到小学五年级,日文基础不错。任职《国语日报》的洪炎秋先生就介绍他为《东方少年》撰稿,开始练习翻译日文,也赚取稿费,解决生活问题,这也是偶然。从此,郑公就与日本文学结上不解之缘,曾经为毛子水、董作宾、胡适几位大学者翻译日文资料。后来,留学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方学系,获得文学博士,因陈世骧教授推荐到柏克莱大学东方学系担任助理教授,主讲中国现代文学、日本汉学、明朝复古运动。博士毕业后,应聘到麻州大学亚洲语文学系专任副教授兼系主任。这一连串的际遇,都是偶然,不是刻意追求而得。串联所有偶然,就成为郑公一生的必然。

“偶然”的际遇是无法自主预期、掌控的命运,然而,偶然的际遇却都如此正向而美好,其实因,是由于郑公天生才性的表现,普得惜才师长的赏爱。他从中学开始就创作散文小说,大学时期翻译许多日本文学,表现出让人激赏的文学才华。而更重要的是他的性情温厚宽和,对个人的利害得失,从来与人无争;又不忮不求,凡事随缘而顺成,能有就好,何必强求更好才是好。我与郑公同事七年,从不曾见过他红着脸皮、粗着脖子、跳着脚、扯着嗓子,与人争吵。郑公天性就登老庄之堂;而刚烈如我,虽专业老庄,尽心修持,却犹坐廊庑之间。

郑清茂译著两种。

郑公自谦是学术的“边际人”“杂而不精,一事无成”。其实人文之学本以博通文史哲为尚,然而在这人文学术过度狭窄专业化的时代,让我特别怀想郑公这样博涉广见,高怀通识的学者。我所了解,郑公对中国古典与现代文学、日本文学与汉学、中日比较文学、西方汉学都有很深厚的学养,每有创解,只是原著较少,译著较多。原著主要有硕士论文《中国桑树神话传说研究》、博士论文《永井荷风与中国文学传统》、《中国文学在日本》、《王次回诗集校注》;翻译日本汉学,有贝冢茂树《甲骨学概说》,小西甚一《日本文学史》,更重要的是吉川幸次郎《推移的悲哀——古诗十九首的主题》《元杂剧研究》《宋诗概说》《元明诗概说》等,很得吉川先生的赞赏。至于日本文学,早期翻译原田康子的畅销小说《挽歌》《轮唱》,森鸥外《鱼玄机:森鸥外历史小说选》等。他的译著评价甚高,屡获大奖。七十岁退休之后,没有闲着,译注松尾芭蕉《奥之细道》、作者不明的《平家物语》,皆费数年而竣工。完成这两部日本古典文学的译注,郑公已站在当代翻译文学的高峰。他曾自谦没有成为专门的翻译家。其实,以郑公质量俱高的译著,誉为翻译大家,谁曰不宜。

异国文学作品的翻译,功力与学问不仅在本文能译得信雅达,同时也在随文注释的详确。这两部日本古典文学名著,《奥之细道》是十七世纪大诗人、被尊为“俳圣”的松尾芭蕉,记游日本北陆奥州、羽州的“俳句”经典之作,文体特殊。《平家物语》与《源氏物语》并称日本物语两大经典之作,乃是以平安朝末期的战争为主题的长篇历史小说。这两部经典作品都内含繁富的日本与中国古典文化、历史、地理与文学知识,详确的随文注释难度极高,而郑公却几于完善地做到了。尤其《奥之细道》,采用清简淡雅的文言文汉译,我初读时,真为郑公的译笔大发惊叹。我们可以选读第二章《启程》,可见一斑:

弥生下旬之七日,曙色朦胧中,残月微茫下,不二峰隐约可望,然上野、谷中之花稍,何时重见,思之怆然。知交而睦者,昨宵即来相聚,今晨乘舟相送。至名为千住之处,弃船上岸。遥想前途三千里,胸口为之郁塞。浮生梦幻耳,奈何而洒离别之泪。

春将去也。

枉教鸟啼婉转,

鱼目含泪。

且以此句为此行之破题,唯上路而踟蹰不前。众人并肩立于路上,盖欲目送至背影隐没而后已。   

前序、后记都是文言散体,叙事抒情,译笔清简淡雅,真有明清小品的风格。中间四、六、四这三句,十四个汉字音节,乃俳句的正文。俳句在日文中,一般都是十七音节,汉译则有不同音节形式的选择。这十四音节乃是郑公几经推敲,所选定最适当的汉译音节形式。第一句“春将去也”点出晚春季节,是俳句规格必要的“季语”;接着“枉教鸟啼婉转,鱼目含泪”二句,以鸟啼鱼泣的意象,抒发岁月不居、春意消歇的伤感,很有唐诗小绝句的韵味。即使不对读原文,也知其信、达,仅就译笔文辞,就让人惊叹其如此之“雅”;而随文注释更见郑公对中日古典文化、历史、地理、文学之博识精通。《奥之细道》的汉译,郑公之后,能超越者目前还未出生。

人间万事终不免烟消云散。当年东华中文系大家族,外公杨牧、爷爷郑清茂都已辞世;而严父、慈母也早已年过古稀,退休离校。因缘聚散,有若是者焉,为之怅惘。然而,怀想郑公,兼及杨牧,斯人已远,典范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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