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王航 2025-09-15 12:47 广东
▲ 2025年9月9日，泰国曼谷，泰国前总理他信（中）和女儿佩通坦（右）抵达最高法院。（视觉中国/图）
全文共5393字，阅读大约需要13分钟 时移势易，阿努廷上台与他信家族的落寞，构成泰国政坛新旧交替的沉浮格局。 自豪泰党之所以能在泰国政坛脱颖而出，凭借的正是其典型“权力掮客”式的战略定位——“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近年来该党虽然更加强调支持君主制，却始终缺乏明确的意识形态承诺，擅长在组建或调整联盟时采取实用主义政策，以此稳固自身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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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王航
责任编辑｜姚忆江
9月的泰国政坛，呈现出鲜明的“冰火两重天”。
2025年9月9日上午，泰国前总理他信身穿深色西装，系着象征对王室忠诚的黄色领带，出现在位于曼谷市中心的泰国最高法院。身旁陪伴他的，是12天前刚被宪法法院解除总理职务的女儿佩通坦。她是他信家族中第四位非正常下台的总理。
泰国最高法院最终裁定，他信此前在警察总医院服刑的执行程序不合法，须重新服刑1年。
两天前，泰国当选总理阿努廷身着用于王室和国家仪式的白色公务员制服，在自豪泰党总部接受国王任命，就任泰国第32任总理，成为2023年国会下议院选举以来的第三位总理。
阿努廷承诺，将遵守与人民党达成的协议，在4个月内解散国会下议院。
站上泰国权力巅峰的阿努廷，曾是他信家族的盟友。他执掌的自豪泰党于2023年和为泰党组建联合政府，阿努廷担任副总理兼内政部长。如今，时移势易，阿努廷上台与他信家族的落寞，构成泰国政坛新旧交替的沉浮格局。
“阿努廷当选总理，是一次伴随条件与妥协的临时选择。对于阿努廷而言，赢得总理宝座只是开始，真正的考验在于如何在各方势力间走钢丝。”中国（昆明）南亚东南亚研究院泰国研究所所长余海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此番泰国政坛变动，是对他信家族的沉重打击。但泰国政局素来变幻无常，虽然眼下他信家族颇有八面受敌的感觉，但依然有‘翻盘’的可能性。”
1 大麻推手上台
2025年9月5日，在由阿努廷家族承建的泰国国会大厦内，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辩论和漫长的投票等待后，自豪泰党党魁阿努廷，战胜为泰党提名人猜格森，当选泰国第32任总理。
当天计票的490张选票中，阿努廷获得311票，轻松拿下过半议席，猜格森得到152票支持，另有27人弃权。
离开国会会议厅时，阿努廷在媒体聚光灯下微笑着说：“我会全力以赴，每天投入工作、不休假，因为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了。”
“阿努廷以下议院第三大党党魁之姿当选泰国总理，在泰国政坛史上实属罕见。这看似出乎意料，但实际上有其必然性。”余海秋分析。
现年58岁的阿努廷祖籍广东新会，出生于泰国有名的政商世家。其父差瓦拉是泰国政坛老将，曾于2008年出任泰国代理总理和内政部长；家族下辖的中泰（Sino-Thai）工程建设公司，曾承建曼谷素万那普机场及国会大厦等重大基建项目。
1996年，阿努廷由商转政，担任外交部长顾问。此后，他平步青云，先后在他信政府中担任商业部副部长和卫生部副部长。
2019年泰国大选后，阿努廷顺利入阁，担任巴育政府的副总理兼卫生部长。此后六年，阿努廷先后在巴育政府、赛塔政府和佩通坦政府，出任副总理及内阁重要职务。
阿努廷最为公众熟知的，是推动大麻合法化。2022年，担任泰国卫生部长的阿努廷主导将大麻从毒品名单中移除，使泰国成为东南亚首个实现大麻合法化的国家。
“自豪泰党在泰国政坛已存在多年，几乎参与了每一届内阁。自巴育政府开始，阿努廷就一直在向权力中心靠拢，可以说是谋划已久、稳打稳扎。”余海秋分析，“阿努廷并不像自己所言那样无意于总理职位。事实上，在争取人民党支持时，他出手迅速而果断，率先通过谈判促成了和人民党的联合。”
2025年9月5日，泰国曼谷，泰国众议院选举阿努廷为泰国第32任总理后，泰国自豪泰党党首阿努廷在自豪泰党总部举行记者会。（视觉中国/图）
阿努廷的命运转折，始于“通话门”泄密事件。
6月中旬，佩通坦同柬埔寨参议院主席洪森关于泰柬边境局势的通话录音流出，在泰国引发争议。阿努廷随即选择“倒戈”，率自豪泰党退出执政联盟。
“正是为泰党近期和保守势力的激烈争斗和矛盾激化，给自豪泰党和阿努廷带来了机会。”中国社会科学院东南亚问题学者鲍志鹏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近几年来，泰国政治光谱发生了结构性变化，更为激进的人民党（前身为远进党）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为泰党，成为进步革新势力的代表，进而削弱了为泰党的执政基础。而在此过程中，由地方豪强和政治掮客组成的中间党派自豪泰党进一步做大，成为政治博弈中的获利者。”
此外，阿努廷善于游走于不同阵营的性格特征，使他往往能在政坛博弈中扮演重要角色。据多家媒体报道称，阿努廷绰号“Noo”，在泰语中意为“老鼠”，这个昵称形象地反映了他善于抓住机遇、利用形势的特点。
值得一提的是，阿努廷初入政坛时，曾加入他信创立的泰爱泰党（为泰党前身）。2006年9月，泰国发生军事政变，他信政权垮台。泰爱泰党被解散，阿努廷也被禁止从政五年。
2012年，阿努廷以“王者归来”的姿态重返政坛，并成为中右翼政党自豪泰党的新党魁。此后，阿努廷携自豪泰党，曾多次加入不同执政联盟。
新加坡尤索夫伊萨东南亚研究院问题研究学者纳蓬·贾图西皮塔克在专栏文文章中分析，自豪泰党之所以能在泰国政坛脱颖而出，凭借的正是其典型“权力掮客”式的战略定位——“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近年来该党虽然更加强调支持君主制，却始终缺乏明确的意识形态承诺，擅长在组建或调整联盟时采取实用主义政策，以此稳固自身地位。
2 关键“摇摆党”
泰国新一任总理选举，实则是为泰党、自豪泰党和人民党三大政党之间的权力游戏。下议院第一大党人民党，手握143个议席，成为为泰党和自豪泰党争权的关键“摇摆党”。
此次阿努廷由副转正，其背后依赖的，正是人民党的关键支持。
为争取人民党支持，8月31日，佩通坦被解职第二天，为泰党资深官员、代总理普坦便率领执政联盟官员前往人民党总部展开磋商。
人民党开出的合作条件包括年底前解散议会重新选举，并就宪法改革举行全民公投。为泰党接受所有条件，普坦表示，“一旦完成必要程序将提前解散议会。”
出人意料的是，9月3日，人民党领导人纳塔蓬宣布，将支持自豪泰党领导人阿努廷出任新总理。
泰国人民党成立于 2024年8月9日，继承了因宪法法院裁定解散而消失的远进党阵营。其党魁纳塔蓬，曾是远进党资深成员。
“人民党是远进党被解散后的延续，代表年轻人和改革派，立场最为激进，坚持反对军方与王室的既得权力。”余海秋分析，“人民党是国会第一大党，但由于前身远进党被解散，领导人皮塔被裁决十年不得从政，导致其无法推举人选参与总理选举，从而成为左右组阁执政的‘造王者’。”
当地时间2025年9月5日，泰国曼谷，人民党领袖纳塔蓬在议会发表讲话。（视觉中国/图）
事实上，作为泰国近年来最具冲击力的改革派政党，人民党一直与隶属保守阵营的自豪泰党存在矛盾。
2023年下议院选举中，人民党前身的远进党拿下151个议席，成为第一大党。自豪泰党率先反对远进党组建政府。阿努廷曾公开表态，自豪泰党不会加入任何包括远进党在内的执政联盟。
随后，自豪泰党选择与为泰党结盟组阁，形成“交易型”联合政府，为流亡多年的他信回国铺平道路。
曾经站在政治对立面的人民党，为何选择倒向自豪泰党，为阿努廷铺平掌权之路？
“人民党把支持自豪泰作为‘交易’，是一种精心设计的‘借力打力’。”余海秋认为。
在与自豪泰党合作的同时，人民党开出苛刻的条件——新政府必须在四个月内解散国会、举行大选并推动修宪公投。纳塔蓬同时强调，人民党仅就重大议案支持新政府，但不加入联合政府。
“人民党既不正式入阁，又保留改革派身份，既能在不损害自身进步‘招牌’的前提下，利用自豪泰党政府化解当前的政治僵局，推动宪改与提前选举等议题，又能暗中削弱为泰党与保守派的联盟，为下一轮大选积累势能。”余海秋表示。
“人民党与自豪泰党结盟，既受现实利益驱动，也是政治妥协的结果。”鲍志鹏分析。
3 “过渡总理”
“我将以诚实和道德的态度尽职尽责地工作，不辜负国王的信任，造福人民，造福国家。”2025年9月7日，获得泰王认可的阿努廷表示，“我们将全身心投入工作，因为只有四个月的时间。”
阿努廷早已预料到“先天不足”的新政府所面临的变数和挑战，他曾多次在公开场合强调，“时间不多了”。
“尽管当选泰国第32任总理，但其组建的政府或许只能运作四个月。阿努廷自知，他所扮演的只是一个过渡总理的角色。”余海秋表示。
然而，“过渡政府”的定位，并未冲淡阿努廷的政治抱负。
9月6日，阿努廷点燃了上任后的第一把火。他在自豪泰党党部公布了三位内阁部长人选——财政部长埃克尼迪、外交部长西哈萨克和能源部长阿塔蓬。新组建内阁中，既有经验丰富的政界人士，也有能源企业的掌舵人。
“这并不是一个权宜之计、临时性的短期内阁。就像选举后接管政府一样，阿努廷倾向于延长政府任期。”泰国朱拉隆功大学政治学与国际关系教授提提南·蓬苏迪拉克分析。
余海秋表达了相似的观点，“阿努廷所组建的内阁是自身能力范围内的最优配置。即便仅任四个月过渡总理，他仍力求交出亮眼执政答卷。其核心目的并非局限于短期任期，而是希望为自身及所在政党积累政治资本，为下一次选举做铺垫。”余海秋分析。
但雄心之外，是重重的阻碍。“作为少数派政府，阿努廷通过议案需联合多数党派，难度颇大。他本人背负的土地案，更是其执政道路上的一颗‘定时炸弹’。如果不能妥善处理，或将面临比违反道德风险更严峻的指控，甚至会引发街头示威和军方干预。”余海秋表示。
修宪亦是阿努廷面临的另一大考验。为了顺利组建政府，阿努廷答应人民党提出的修宪要求。然而，这一议题在泰国政治中素来敏感。人民党的前身远进党曾因推动修改刑法第112条的“冒犯君主罪”而遭解散。
“人民党在经历政坛摔打后，会变得更加成熟。在保守派势力主导泰国政治的大前提下，他们的口号可能会变得更加温和。阿努廷作为一位成熟的政治家，虽然答应修宪条件，但能推进到何种程度，仍是未知数。这本身也不是总理个人所能决定的。”余海秋分析。
与此同时，联盟内部尚未稳固，反动党的强势反击已然到来。
9月5日，泰国众议院议长已批准约60名议员的请愿书，呼吁宪法法院对阿努廷和纳塔蓬的议员地位作出裁决。
为泰党和国家力量党议员指控，自豪泰党和人民党的秘密协定，涉嫌违反《宪法》和《政党法》，并以此为由要求宪法法院剥夺阿努廷和纳塔蓬的议员地位。
“反对派的动议很难得逞。宪法法院维护既得利益者的倾向根深蒂固，裁决结果往往与当权者的利益大体一致。”鲍志鹏分析。
4 他信王朝落幕？
2025年9月9日，泰国最高法院判决他信重新入狱后，佩通坦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我父亲仍然是一名精神领袖，无论是通过他过去所扮演的政治角色、他对国家的贡献，还是他真心希望参与改善人民生活的努力。”
《参考消息》援引外媒报道称，佩通坦强调，他信和为泰党将会继续努力。与此同时，她还代表他信家族，感谢泰国国王此前将他信的刑期从八年减至一年。
事实上，9月4日，泰国国会投票选举新总理的前一天，他信乘坐私人飞机离开曼谷。尽管他最初对外宣称是前往新加坡体检就医，但航班追踪信息显示，其飞机最终降落在了与泰国无引渡条约的阿联酋迪拜。
对此，他信解释称，降落迪拜是因为错过新加坡机场降落时间。但这一微妙时机与目的地曾引发外界猜测，认为他信可能再次试图逃离泰国。
“他信最终返回接受审判是必然选择，眼下还没有到他信家族最危机的时刻。”余海秋分析，“他信此前已被裁定‘诽谤王室罪’不成立，说明司法系统并未打算彻底清算其政治身份。他对此次判决结果也有一定预判，知道不会面临极刑或终身监禁。相反，若选择逃亡，将背负‘畏罪潜逃’的罪名，不仅个人政治生命终结，更可能导致为泰党失去合法性基础。”
自2001年他信当选泰国总理以来，他信家族已主导泰国政坛二十多年，先后诞生四位总理，却无一人能“善终”。
“佩通坦是第六位被宪法法院免职的总理。在她之前，沙马、颂猜、英拉、巴育和赛塔等5任总理均被宪法法院罢免。除巴育之外，其他五任总理均为他信派系成员。”提提南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
如今，他信再度入狱，佩通坦黯然下台。短短十天，他信家族接连遭遇重大打击。此番泰国政坛的变动，是否意味着他信王朝的落幕，成为外界热议的焦点。
“阿努廷当选并不会立即终结他信家族的政治势力。长期以来，其家族凭借医疗补贴、农民贷款和农村发展等政策，深得基层农民和中下阶层拥护，因此目前还不能低估他信家族在泰国政坛的影响力和韧性。”鲍志鹏认为。
余海秋亦表示，尽管为泰党的支持率有所下滑，但其基本盘依然存在。“为泰党仍是众议院第二大党，手握141个议席。值得注意的是，佩通坦被解职的原因是‘违反道德标准’，这通常不被视为断绝未来从政之路的‘致命污点’。宪法法院虽然解除了佩通坦的总理职务，但并未禁止她从政，这为她未来重返政坛，留下了空间。”
而从泰国政坛整体格局来看，他信家族的遭遇折射出更深层的政治生态。“在军方保守派力量主导政局的大背景下，泰国 ‘橙红蓝对立’的格局短期内难以发生根本变化。无论谁出任总理，都可能因看似微小的争议遭到弹劾，甚至是宪法手段逼宫。”余海秋进一步解释说，“这也意味着，泰国走马灯式换总理的现象，在今后一段时期内仍将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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