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沈颢 2025-09-12 08:16 江苏
我顺手递给他一杯咖啡,那是一杯手冲,埃塞的豆子。
我弄了很久才做好的。先是打开拖挂车的电源,插上接线板,拉到车外的露营桌上,然后从厨具箱里翻出简便烧水壶,倒进足够的桶装水煮上。
倒水的时候我还在想,一条巨大的冰川就横在眼前,如果改用冰川水,不知道咖啡的滋味如何。
但只是想想,从冰川上取到干净的水并不容易。几天前,我们三个伙伴好不容易爬上了冰川,一直往雪山方向走,我因为忘了带墨镜,时间一久,眯起的眼睛非常疲倦,人就犯困。
于是我在冰川吐出的碎石上浅睡了一会儿,用毡帽盖住脸,当时阳光很强烈。碎石薄薄一层,出现在一小片陷下去的冰坑里,我侧躺着,头枕在右臂上,右耳朝向冰面。
海拔高,白天很难睡着,与冥想的状态差不多。迷迷糊糊中,右耳听到来自冰川深处的呼吸声,缓慢沉重,仿佛来自远古的巨人。
当然,也可能其实是某种心灵感应。反正,一种既柔软又坚硬的感觉把我整个包裹起来,形成了一个茧,一方面让我倍感安全,想要就此沉入内部与之合体,另一方面,却又迫使我产生应激反应,拼命挣脱。
当时就醒了,坐起来时有点发愣。这时听到了水流的声响,一种微弱的淙淙声,转头便发现旁边冰川上有一条细细的裂缝,裂缝里有水在流动。
我弓起手掌舀了一勺,放到嘴边喝了一口,冰冷清洌,品不出什么味道。背包中有瓶矿泉水,我倒掉仅剩的一点,用裂缝中的水洗了洗,然后又装满了一瓶。
下山后,我把这瓶冰川水给了另一位没有登上冰川的同伴,她当晚用来煮了茶,说味道相当可以,而且,她本来身体有点高反,但喝完就好了。
“你觉得这水有多少年了?”第二天,在面馆早餐时,她突然问。
“不知道啊,比人的一生长吧。”我说。
我其实并不认识他。
只是见到他围着我们的越野车和拖挂车厢转了几圈,特别仔细地打量着车内车外,一脸的好奇与羡慕。
虽然脖子上挂着一架专业相机,但是他并没有举起来随便拍摄,一次也没有。就凭这个,我知道他不是一个游客,而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年轻摄影师。
然后他就站在露营桌边,盯着我手里刚做好的咖啡,可是一言不发。
我递给他时,心想大概率他会拒绝吧。没想到,他坦然地伸手接了过去,就好像这是专门给他定制的。
他接过去,顺势占用了我给自己准备的露营椅,挺起胸,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低头喝了一口,抬头往冰川方向凝视了一下,然后又低头喝了一口,这时才转向我,正式地认真地点了点头,咧开嘴,毫不含糊地笑了笑。仍然没有说话。
我被他这个动作逗乐了,也点点头,笑了笑。笑得比他更持久一点,因为觉得这挺好笑的。然后问他:
“你从哪儿来啊。”
他右手端着咖啡杯,刚喝完第三口,然后扭转身体,往后看了看,伸出左手,指了指公路对面煨桑台方向。
煨桑台是一个圆形的祭台,直径大约有五米,高一米多,用石头垒成,外围刷成白色。煨桑台附近有个金色佛塔,但塔基上的金色开始脱落,略显斑驳。
煨桑台处在山坡的台基上,比公路的砂石路面略高,视野很好,远眺当雄冰川一览无余,也是仰望玛卿岗日主峰的好位置。因此,紧靠着煨桑台,有一个观景台,应该是后修的。
此刻的观景台上聚着一大群人,是一个政府考察团,在做旅游开发的评估。之前还有位官员过来问我们,是否应该把这条破旧的砂石公路改建成高等级公路。
我们的回答是:一定不要啊。因为沿着这条年代感十足的砂石公路,穿越阿尼玛卿雪山北麓峡谷,本身就是一种野趣。
原来他是一位不愿拍照、出来摸鱼的随团摄影师。不过,考察团的工作似乎也结束了,他们正围在煨桑台附近,隔着观景台的槛杆,津津有味地观看藏民的煨桑仪式。
今天可能是藏族节日,前来煨桑的藏民络绎不绝,煨桑台上青稞堆成了小山,再加上围着转圈时不停洒上的白酒,在烈日暴晒后,正在产生化学反应,时不时随风飘来一股独特的酒香味。
这时煨桑台上再次升起了浓浓的白烟,那是干牛粪引火,柏树枝、以及洒上的糌粑一起燃烧产生的烟雾。藏民喜欢这种白烟,它直达神界。
顺着升腾的白烟看向天空,有两只鹰在盘旋,其中一只展开的翅膀上有太阳图纹。中午它们就在那儿,现在快接近傍晚了,晚上它们会睡在哪儿呢?
我抬头看了会儿鹰,然后听见保罗弹吉他唱歌的声音。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之前他在冰川附近的石堤上,试飞新买的无人机。那片怪石嶙峋杂乱无章的堤坝,是因冰舌长年累月的侵蚀,自然堆积而成的。
保罗随车带的一套音响设备,也被搬出来安装在路边,一开麦,效果惊人,所以,有些煨桑结束的藏民也陆续过来听歌。
一队来自西藏那曲的朝圣者,下午就到了。他们五个男人,开着两辆小货车,一辆货车的后箱里运着一匹马,另一辆装满了煨桑用品。他们一路朝拜圣地,阿尼玛卿雪山是最终目的地,因为这里的神仙比较灵。
问他们为何选这段时间,有什么讲究,他们说那曲一带的虫草季前几天刚刚结束,他们忙完了一年中最重要的活儿。
当那匹马从货车后箱下来的时候,还真是让我们吃了一惊。它被打扮得像一个圣人,头上戴着两条长长的绸缎,一条金黄色的,另一条绿色的,都在脖子下打了结,金色的那条还在头顶叠出了一朵花。这样的绸缎一般是在赛马中获得好名次而得到的奖品。
马身上披了一条黑色带藏式条纹的专用保暖袍,袍子的下摆是紫色的,由两条皮带系紧在马腹上。看得出来这是量身定制的,非常合身。
从仅露出的马脸与四条马腿看得出来,它健硕帅气,非同一般。一问果然,这是一匹在当地赛马比赛中得奖的名马,他们觉得它吉祥,特别宠爱它,就带着一起来了。
开始时,他们还想把它一起带上煨桑台,想让它和他们一样,在台上围着火堆转圈,因为煨桑台就是与神仙交流的地方,他们想与神仙们分享这匹马的荣耀。
但是这个煨桑台没有台阶,所以马根本上不去,甚至也没法在台下转圈,因为煨桑台的一角与观景台连在了一起,被挡住了。
所以只好作罢,他们把马放在后面的山坡上。此刻,它站在半山腰,俯瞰着整个知亥代垭口。那样子,更像一个神圣的幽灵,它的两只大眼睛里,一定分别装满了冰川与雪山吧。
这时,手机振动了一下,福利发来了一张照片,上面有山脊线、祭台,以及他的双脚,这是提示他所处的位置。其实就在煨桑台后面的山顶,不是很高,山顶上有一个格萨尔王的祭坛,凭那些飘扬的旗帜可以认出。
但我抬头看了好久,才辨认出一个小小的人影,正坐在一小片深绿色的草坡上,也可能是附在石头上的苔藓里,像一个隐形人一样,渺小、脆弱。
我想,那两只天空中盘旋的鹰,会不会俯冲下来,把他当成兔子一样地抓取、飞走呢。当然,这种异类的体验,或许正是他所渴望的。
我忽然想起了那位喝咖啡的人,他与福利的性格似乎有点相似。但转头一看,喝咖啡的人已经不见了,或许他离开时打过招呼,但是我没有听见。
手机又振动了一下,又是福利的短信:这里的视野超好。
我再次抬起头来,但这次目光没有扫向山顶,而是扫向周边,想看看,另外两边小伙伴究竟去哪儿了。之前还在一起磕瓜子,怎么就不见踪影了呢。
没有发现。这时我小心端着另一杯刚弄好的咖啡,爬到了越野车的车顶,坐在行李架上,这里的视野也不错。
这时我才发现析静,她正侧躺在观景台的木头台阶上,不仔细看的话还以为那是一堆煨桑用的柏树枝。观景台上只剩下她一人,之前考察团的成员们正走向简陋的停车场,那儿停着三辆浅棕色的中巴,有些已经上车了。不过,没见到那个厌倦了拍照的摄影师。
析静一动不动,近距离观看着煨桑台上的暗火,不知是在冥想还是烤火。白色的烟雾已经消失了,转成了青色的轻烟,但青稞堆里飘出的酒味更浓了,难道她陶醉了?或者,那些神圣之火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想起来,上一个有她的场景,是她在逗一个藏族孩子。那个孩子跟随一位老人来此煨桑,在煨桑台和观景台上疯跑,他时不时地朝人叫喊,想得到陌生人关注,不过每喊上几句,总会带上一句“你去死吧”,像是口头禅。不过,孩子这样做的效果是戏剧化的,每个被喊过的人都会注意他,带着无可奈何的表情,这种反馈又让他更得意了。
那么,小兵去哪儿了呢?我转身望向冰川方向,用目光细细搜索着。
我们驻扎的位置,在知亥代垭口的西口,正好与当雄冰川隔着最高的乱石堤。藏民在乱石间砌了微型祭垛、佛塔,玛尼堆等等,但最显眼的还是几个树立着的高高的经幡塔。多年以来,这些经幡塔之间又被拉上数不清的新经幡。连绵的经幡林,层层叠叠,像红色海洋,又像立体蛛巢,挡住了视线,即使站在车顶上的我,也只能看到冰川一角。
这时,我看到从经幡林里陆续走出几个人,他们之前似乎是各自迷失在这红色海洋里了,那里面确实迷宫一般。
正是从那曲来的五个朝圣者,小兵跟在他们后面,正用手机在拍照。按照惯例,煨桑结束后,要去祭垛系上带来的经幡,吹响海螺,高喊咒语,并向天空抛洒隆达,一种印着吉祥图案的彩色纸片。
太阳已经逼近山脊,除了冰川方向有一小团耀眼的反光,天空没之前那么明亮了。我从车顶下来,听到停车场方向中巴启动的声音。这时一个身影从那边跑过来,正是那位喝咖啡的人,没说过一句话的年轻摄影师。
他跑向我和保罗,气喘吁吁地,用一种紧张的口气问:
“你们今晚会在这儿露营吗?”
“有可能,怎么啦。”保罗回答。
“不能露营,他们说这里晚上有熊。”一说完,他就转身跑回已启动的中巴,消失了。
太阳一落下山脊线,天就变得灰蒙蒙的。
阿尼玛卿是一组群山,山峰高高低低,所以,虽然北麓的这片山谷,连同我们所在的垭口,已经陷入苍茫之色,但远处有些山尖还拥抱着最后一丝暖光,依依不舍。
不知不觉,气温很快就降下来了,仿佛冰川巨大的寒气与阳光有个无缝对接的协议。
我打开越野车后门,从一堆凌乱的物品中找到徒步背包,掏出羽绒衣穿上。另外,我也脱下毡帽,换上绒线帽。
垭口一带就剩下我们五个人,两辆车。除我们之外,最后离开的是一位藏族老人,他骑着一辆摩托车,往东峡谷雪山乡方向绝尘而去。
中午到达时我就注意到这位老人了,他用了整个下午,在佛塔与停车场之间,架起了一个白色帐篷。不是那种藏式帐篷,藏式帐篷非常讲究,这个看上去像是防灾用的临时帐篷,比较简陋。
他走了之后,我们去他的帐篷看了一下,里面空空如也,但是空间挺大。我们商量了一下,在这个大帐篷内再搭两个露营帐篷的可能性,最后还是否了。这个帐篷遮阳可以,但没有抵抗力,如果真有熊的话,根本不管用。
就在几天前,我们在阿尼玛卿南麓转山时,就听一位牧场主说起熊出没的消息,那边一年内出了两次熊伤人事故,后果严重,还死了人。
藏民对熊既敬畏又恐惧,几乎每个人都能讲一个发生在身边的熊伤人的故事,并津津乐道。不过,就像他们会把传说当成历史一样,难以求证。
不约而同地,他们几个也都加了厚衣服。我们不约而同地走上了煨桑台,台上成堆的青稞还在以暗火的方式缓慢地燃烧,靠近的时候能感受到一阵暖意,像面向一堆谦卑的篝火。
保罗在煨桑台上弹唱了一首他以前写的歌,《夜》,这首歌我们都很熟悉:
“
夜啊
你是所有孤独者的家
大门开着吧
等你回来啊
夜啊
你是一朵没有颜色的花
开放在那个角落
馥郁芬芳洁白无瑕
”
弹第二首时,他弹不下去了,天气太冷,手指僵硬。他说,等明天出了太阳,想带着吉他上冰川徒步,弹唱一首新歌。
这首新歌是为我的诗而谱的曲,诗是保罗从我新出版的诗集中发现的,不过他有一些自己的感受。他说,这种感受和诗一样,都属于一个值得珍惜、但早已远去的年代。对另一个世界的期待,或许是我们这一代人所独有的。
我们在煨桑台上绕着火堆走着,给自己加热。我们走得很慢,似乎也是为了让脆弱的内在能暂时走出肉身,在这神圣的祭坛上蒙受福佑。垭口开始刮起风来,吹动暗火渐渐成了微弱的明火,青稞堆里散发出的酒味,又随着风,与青烟一起飘向峡谷深处。
我们最后商定,小兵、福利、析静三个人开车下山,回到下大武乡。我和保罗留下,住在另一辆车的拖挂车厢,车厢足够坚固,里面有两个床位。
他们三个离开后,保罗也去了拖挂车,收拾东西,做各种准备。
只剩我,仍然盘腿坐在煨桑台上,烤着这神圣的火。这开放在广阔的无人区、神圣雪山下的神圣之火,火焰有时飘忽不定,像那些难以理解的经文。
这时已经接近晚上九点了,仿佛是受到了煨桑台腾起的青烟的感染,山谷里沉淀出淡青色。但在山谷之上,透过厚薄不均的广阔灰云,从云缝中仍可以看见更高的天空,那里居然是雾白色的。而且,越往遥远的西方,那种白色越亮,这让我莫名地想起了白夜这个词。
今晚应该是看不见银河了。至少,现在连星星都找不到一颗。会是个怎样的冰川之夜呢。我忽然想到了熊,仿佛白夜是与熊联系在一起的,它们都很孤独,而想到它们的人也是。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花花的电话,她正在家里收拾行李,准备明天去北京。我一边聊着天,一边发了几张照片过去。
“哇,那儿海拨多少呀?”她问。
“大概四千五百米吧。”
“冷吧。不要冻坏了。”
“穿了羽绒衣呢,一会儿车厢里有暖气的,油也加满了。”
“有多少人住山上呢?”
“就我和保罗,两个。这个季节这儿除了转山的,几乎没游客。”
“啊,山上安全吗?”
“安全,我们停在垭口路边,选了个很安全的位置。”我想起来,想吓吓她。“不过,据说这里有熊呢。”
“有熊出没啊,熊吃人不?”她哈哈一笑。
“吃。这里有过记录。”
“这么恐怖啊。”
“是呢,万一,万一哈,万一我被吃了的话,你一定要替我报仇吧。”
“怎么报呢?万一。”
“你要找到这头熊,以牙还牙,痛下狠手,最后把它吃了。”
“啊。哈哈,那你一定要用手机先把熊拍下来。”
气温又下降了一点,我不得不站起来走动一下。我收起电话,从煨桑台上跳下来,走两步,又从台基跳到路面,穿过公路,走向车子。
站在车身后面往右看,可以眺望整个北麓峡谷西线,峡谷绵长,一直延伸到下大武乡,传说中是格萨尔王的箭道。而垭口正是制高点,可以俯视右侧山坡上的砂石公路,它曲折蜿蜒,那里山间有一段路,据说是格萨尔王掷马鞭压出来的。
这时,有一个亮着灯的车队,闯进了我的视线,它正恍恍惚惚地从远处驶来。
我很好奇,怎么样的车队,会在晚上十点左右穿梭在无人区的峡谷呢,它们去往哪儿呢。
站着凝视了一会儿,其实看不清车辆,只看到一组远光灯在晃动。旧公路崎岖不平,与我处在一条直线上,也因此,我看到这些灯光几乎是叠在一起的。它们在峡谷底部走了很久,我能想像开车人的犹豫,因为那一带很荒凉,还有悬崖,然后它们不见了,应该是被斜坡挡住了,一会儿,就出现在山腰的位置了。
我的心情有点复杂,既渴望又遗憾。渴望是因为,看起来他们也会在垭口扎营露宿,这样会比较热闹与安全。遗憾是因为,这样会破坏了山上独特的体验。
车灯明亮,但速度很慢,估计也并不太熟悉这里的路状与环境,应该是第一次来吧,但一定不是转山的朝圣者,我想。
风大起来了,我转到车身右面,帮忙收起音响设备。保罗做好了一锅卤肉饭,我吃了一碗,然后收拾厨具,以及白天使用过的物件,担心晚上被风刮走。保罗系在车顶信号杆上的一面旗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风刮飞了,也许已经沉入了经幡的海洋。
但是我们没有收起折叠式的桌子和椅子,只往拖挂车的门口拉近了一点。这样做的目的,万一晚上有动物靠近,就能起到阻挡的作用,如果碰撞,还会发出声响,提醒我们。
这时,又想起那个车队。于是转到车后,再次凝视峡谷,峡谷由淡青色转成了土青色,颗粒度变粗了。车灯依然跳跃闪耀,像破碎的星光,但距离似乎没什么变化,仍旧遥远。怎么回事,难道我看到的是海市蜃楼?
回到车厢里,保罗已经摇起了车顶的折叠层,这样内部空间又增大了不少。我们各自整理好自己的床,分别在车厢的两端。
我选了靠近门口的小床,它比较高,床头有一个小小的方形玻璃窗口,拨开网兜式窗帘往外看,正好是冰川方向。我预想着,在午夜时分,透过结了一层霜的窗口观看雪山,该是怎样的感受。
那些朦朦胧胧的山影,散发着冰冷的气质,该多美啊,这是我对孤独感的期待。
我们还把车厢内的电源系统检查了一遍,确保不会在熟睡时遭遇突然停电。
然后,我又下车,转到车后,第三次凝视峡谷,峡谷内暗下来了不少,但左上侧一排雪峰依旧洁白。这次不仅看到山腰上的车灯,还能看到车辆的朦胧黑影了。
这才发现,原来以为的车队,其实只有两辆车,前面一辆是越野车,后面一辆像是轿车。它们都开着远光灯,相互之间隔开了两三百米,开得慢很可能就是那辆轿车的缘故。
我静静地等着,想好了他们到达时如何打招呼,甚至有了一点小小的期待。一群有故事的陌生人,其实也不错,或许可以在那个白色帐篷内生堆火,围着喝一杯聊一会儿。在整理厨具时,我似乎见到过一瓶威士忌。
没想到,前面那辆越野车,在离垭口一公里的地方停了下来。
刚开始以为它在等后面的车,但后面那辆车也原地停了下来,仍然隔着二三百米。他们难道不知道这里有一个垭口吗,还是说,他们也注意到了这边的灯光,决定保持一段距离呢。
我正在疑惑,直到两辆车都关了远光灯,然后隐隐约约有车门开合的动作,我才确信,他们今晚真的要驻扎在一公里外的路边了。那边的路并不宽。
这么看来,他们也不是自驾游旅行者,旅行者一般不会选择那样的位置,而是自然而然地找到垭口,或更开阔更安全的地方。这在网上能查到,虽然峡谷底部手机信号很弱,但靠近垭口一带是稳定的。
既不是朝圣者,也不是旅行者,那么会是什么人呢?或许,就是赶路的人。在这个时间点上,他们太疲倦了,只想停下来休息,天亮前就会继续出发。
赶路的人各有目的,有时还怀着秘密,并不想打扰路上的别人,也防备别人打扰。他们往往对路上的风景无动于衷,他们本身就是一种移动着的孤独,有时快要被这种孤独感压垮了。
但是,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种巧合,他们驻扎的路边,虽然有被上坡滚落的石块砸中的风险,却是观看雪山的最佳位置。
我知道这个,是因为今天上午,我和小兵就是从这个方向徒步上来的。本来计划至少走十公里,算作热身,但我算错了距离,最后我们在七公里外停下车,一直走到垭口。
这条砂石公路坡度太缓了,除了海拔高,徒步没有难度。所以,我们不得不偏离公路,去较为陡峭的山坡自找苦吃,像岩羊一样,在碎石与小溪间一步步找路,将自身当成这土地上的一部分。
我们走走停停,对照着手机上的等高线地图,辨认着正对面的群峰,最后认定,被面前的雪山完美遮挡的、置身于云雾里的那个锥形山顶,才是阿尼玛卿的最高峰,玛卿岗日。
每当站立环视,群峰罗列,神殿般高高耸立,与峡谷形成了强烈的视觉反差。往下看,开阔的谷底被细石覆盖,寸草不生,我感觉那里隐藏着更好的徒步线路,有待下次开发。
在谷底细石的围绕中,有一具巨大的正方形岩石,像是神的骰子一样,维持着落下后刚刚静止的样子,或许你可以猜猜那是几个点。我们看了很久,从逻辑上很难解释,这巨石是怎样被自然切割得如此方正,又是如何从山间到达这里的。
面对峡谷的左手边,就是浩大的当雄冰川,十公里的长度,它把峡谷切成两半。从这个角度,除了冰川侵蚀形成的长堤,没有其它遮挡物,也没有经幡的视觉干扰,所以雪山与冰川清晰可见,眼见所见既错落有致,又干净素雅,有一种超脱于时间之外的直觉。也许,人类第一次到达这里,看到的就是这样子的吧。
这种神奇的发现感,让人也自觉崇高起来,幻生出了对自我的认可。
跨越小溪的时候,还几次偶遇黄色绿绒蒿,它们喜欢一片片地群居。当然,还在石缝里找到了两朵蓝色的绿绒蒿,它们喜欢独居。那是一种理想的蓝,天真的蓝。
直到现在,我还坚持认为,从开始第一次凝视车队灯光的那个时刻起,仿佛受到了催眠,我已经忘了熊的事情。
否则,当他们在一公里外停下车,我一定会走过去,像之前提醒我们的那个年轻的摄影师那样,说:
“他们说这里晚上有熊。”
顺便观察一下车里的人,或者对一下眼神,路人之间独特的好奇心,自然界永远无法替代。
一公里是个很好的人际距离,回到车厢不久,我甚至也忘了他们的存在。
保罗早就打开了暖气,并且爬上了床,正在手机上跟人聊着什么事。一见我进来,就用手指了指地板上的一把斧头,那是一把折叠式的不锈钢斧头,闪耀着冷峻的光,本来是锁在挂车附带的工具箱里的。
“用过这个吗?”
“用过。以前试着劈过柴。”
“好,你那儿靠门近,把它放在你的床边。”
“好,用来干嘛。”我没反应过来。
“没事,增加安全感。”他头也没抬。
它很重,我用力握了握,往空中劈了两下,然后把它靠在门后。
爬上床,因为空间狭窄,我必须趴着打开睡袋,然后费力地钻进去。我把头靠在小窗下,这样一侧身,昂起头,就能看见窗外的雪山,就像一幅浮世绘。
隔着玻璃,雪山显得忧伤,而且莫名有些压抑,感觉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但又永远不会发生。
我从羽绒衣口袋里掏出头灯,同时把羽绒衣折叠,做成一个枕头。车顶的灯太亮,我让保罗关了,但车内还是有光,那是监控屏幕发出的虚弱的光。
尽管已经很困,我还是打开头灯,开始看书。心想,哪怕看几行,也是一种必要的仪式,表达对一位思想者的尊敬。
我看的是根敦群培的《中观精要》,阐释的是中观派鼻祖龙树的基本思想,“缘起性空”。根敦群培强调逻辑与理性,而非迷信,主张通过严格的思辨理解佛法,回归原始教义。
根敦群培是我最近迷上的近代藏地启蒙思想者,也是佛学哲学家,还是一位疯癫的浪子、唐卡画师、还俗的前僧侣、传统的反叛者、宗教政权的囚徒。他还是一位诗人,自由不羁,在藏地和南亚度过了精彩而曲折的一生。
就在几天前,因为一种偶然而微妙的机缘,我开始阅读他的作品,我把这当成一种天意。
果然,没看上几行,我就睡着了。海拔高,睡眠浅,那其实是半梦半醒,我能意识到周边的一切,从未间断,同时那意识也带着我飞向陌生之地。
群峰之间,我像一支箭一样疾飞,嗖嗖发响,剖开冰冷的山谷。透明无形的空气在箭头上裂开,先分解成五色的烟雾,而后幻化成招展的经幡,但我确信那不是彩虹。
我清楚地记得这些,中途我还梦游似地侧身抬头,贴着窗玻璃往外看了几次,还好,雪山与冰川都在,没有逃逸。最后一次,感觉就像小孔成像一样,雪山透过不断缩小的窗口,将颠倒的影像永久注进了我的身体里。哦,是颠倒而非逃跑。
后来,我似乎听到了东西碰撞的声音,以及遥远的雷声。山里总是有些奇怪的声响,忽远忽近,无法辨认,但不知道是在梦里梦外。
雷声在靠近,随后响起了不间断的急促的敲打声,应该是冰雹打在车身上,这种声音形成了一种强大的催眠效果,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让我相信冰雹将要摧毁这世上的一切。我该拿起那把斧头吗。
这时正是我睡得最沉的时刻,我好像嘟囔了一句:
“终于要下雪了。”
生物钟定时响起,我睁开了眼睛。
窗口呈现一种淡淡的灰白,像记忆深处的早晨,没有太多的光进来。窗口大小依然如旧,并没有夜里想像的缩小。
我触碰了一下手机屏幕,显示五点半,说明我的生物钟并没有因海拔而产生时差。
习惯性地回忆了一下昨夜,记忆混乱而绵长,它不需要逐条经过大脑重现,而是像一个文件包一样,冒了一个泡,瞬间告诉我,哪些东西是存在的。
听觉上的安静,给了我一个预感,外面可能是个好天气。贴着玻璃往外看,天空飘着薄云,果然是淡蓝色的,要不了多久,垭口的天色也会亮起来,而日出之光会首先点燃雪峰。
钻出睡袋,穿上羽绒,下床,挪开斧头,穿鞋,开门。如果不是因为露营椅上的水渍,我会想不起来昨晚的冰雹,但是没有雪。
椅子桌子还在原来的位置,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也就是说,昨晚并没有什么长着眼睛的东西,曾经到过这儿,并透过玻璃窗观看我。一个毛茸茸的怪物,在夜里透过小孔偷看熟睡的人类,是我在山里露营时,经常在睡前的幻觉里出现的惊悚场景,但在梦里从未遇到过。
忽然想起昨晚驻扎在一公里外的那两辆车,如果一会儿遇见,我还是想拦停他们,看看他们的表情与想像中的有什么不同。但是走到车后往右一看,果然,它们已经消失了。
把昨晚收起来的厨具又取出来,放到桌子上,从车里拉出接线板,开始煮水,给自己做一杯咖啡。
我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盯着远处的雪山、雪山下延伸到近处的冰川,以及近处的经幡之海。此刻,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独享这一切,我该干点什么呢。
我把对面两座雪山之间的缺口想像成巨大的嘴,冰川从里面伸出来,像魔鬼白色的舌头,长达十公里,它的舌尖一直伸到离我大约三百米远的地方,阻挡它的,有微型佛塔、刻在石头上的经文、佛像,以及经幡之海。
不过,不知为何,我很想绕开这些,去站到魔鬼的舌尖上。
此时,其中一个峰顶忽然放射金色的光芒,像正被点燃的神火,映射到了我的眼睛里。顺着光的反方向,我左转,才发现东边并不遥远的山顶之上,是一整片深红色的朝霞,像是慢慢浸开的鲜血,而今天的第一束日光,刚刚跃出山脊。
看了一会儿朝霞,然后听到摩托车的声音,视线降下来,看到东边雪山乡方向的公路上,过来了一辆摩托车。摩托车后座居然绑着一块门板,像演杂技一般,而骑车的人,正是昨天最后一个离开的藏族老人。
他在白色帐篷前停下来,朝我点了点头。
“扎西德勒。”我喊了一声。
已经六点一刻了。还是决定独自去冰川转一圈,我提醒自己,一定浅尝辄止,不能经不起诱惑而冒进到冰川深处。
既不恐惧,也不贪进。不能由魔鬼的舌尖落入魔鬼的喉咙。
保罗正在起床,我跟他说了一声,说去冰川勘景,估计会走到底部冰河的位置,同时踩点线路,以便中午与同伴们一起,给他拍摄音乐短片。他昨天说了,想在冰川上唱那首新歌。
其实心里还想着,在其他人到来之前,还是更充分地独享冰川一次吧。
“
在巍峨的雪山面前
我双膝跪地
放下英雄结
等待奇迹发生
期待吉兆开启
您威严如神
您被我们赞美
格格索索
神胜利啦
神胜利啦
”
脑中突然冒出这么几句,它是藏民在向天空抛洒隆达时高声喊出的咒语。我一直好奇,藏民在喊它时为何如此激动,之前听不懂,这是昨晚查到的译文。
一边走,一边琢磨,不知为何,也油然而生一种激动感,好像也放下了自我,听命于神的召唤。确实,这是对雪山最好的颂辞。
我走下公路,往前十多米,然后攀上乱石堤坝,一头扎进了经幡林。
其实我知道有另一条路,可以绕行,前几天曾经走过。但此时还没有风,高高低低、密密麻麻的经幡林更像是一个静默发光的蛛巢,让人生起一种渴望碰触、自投罗网的冲动。或许,它还真有一个无形的主人,正潜伏着,等待着被唤醒。
就像行为艺术,我不停拨开面前出现的每一条经幡,还得小心脚下的乱石。还好,没有风吹动经幡干扰我的视线,冰川就横在眼前不远处,沉睡了一晚之后,此刻的她洁白无瑕。
已经有更多的峰顶被曙光点燃,像高举的火炬。当我刚越过经幡之海,正好看见一片光,劈向了冰川的东南边缘,就在雪山脚下,那儿马上泛起了异常明亮的反光,像一个大地上的反光镜,向着宇宙折射着来自太阳的暖意。
我感到了一丝冰凉的快意。下坡,一直走到冰川前沿的冰湖边,与我预想的一样,冰湖对面是冰崖,可以清晰地看到冰舌的厚度。湖面纹丝不动,像板着的面孔,我不由自主地扔了一块石子进去,看着湖面,直到涟漪完全散去。
冰湖的底部与冰河相连,静水流深。能明显地听到冰河涌动的声响,与森林草甸中的溪流不同,这声音显得沉闷脆弱,带着一种永别般的冰冷气质,也能勾起内心中某些被压抑的记忆。
这里会有新歌短片的一个镜头。
攀上碎石堆积的陡坡,绕过冰湖。碎石的颗粒度较小,无法互相咬合,一受力就容易滑坡,所以找到平衡点并不容易,有时需要手脚并用。
沿着冰河往上,想找一个过河的位置,过了河就是冰川主体了。几天前跨过的那个位置遍寻不着,只好另辟蹊径。
小心翼翼地又绕过了两个小型冰湖。回头望,已经走出很远了,目力所及,冰川一带除了自己,还是没有别人。
抬头,天空里也还没有鹰的踪影。转望玛卿岗日主峰,又是云雾缭绕,看来难得一睹她的真容。向右瞄了一眼北麓峡谷,仍然处在山脉的阴影里,远处的公路上,已经有车辆在移动。
我时不时回头看看,为的是记住自己来时的路,从不同角度看一条路,有时方向感是不一样的。中午还要带着同伴们再来一次,到时还得带着设备,到时如果走错路,调整起来就相当浪费时间。
我凭着直觉往上走,相信自己与荒野还是有着某种神秘的默契,它会指引我一条恰当的路。
最后证明这样的信任是对的,某一时刻,当我再次回头时,发现自己其实已经站在冰川上了,这段冰河是一条暗河,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越过了它。
冰舌呈东北走向,而我是从西南边攀上去的,正好在它的中下部位置。在左手方向,有一条大裂缝,已经形成了冰河的一条支流,我没有靠近,但是顺着它往东走,去往中间地带。
冰川表面因长年的风力作用,已形成了大量脊皱,像冻结的波浪一样,细密均匀,最上面有一层雪花状的冰皮,踩上去的时候,会发出一种类似薄冰碎裂的声响,而且摩擦力不小,不会打滑。
这种声响催生出巨大的疗愈感,引诱自己右拐,往冰川上部走去,因为越往上,冰皮保留得越完整,踩上去的声响越好听。但我还是忍住了,只是直着向前。我想起早上的自我提醒,不能落进魔鬼的喉咙。
终于,我停住了,环顾四周,依旧独自一人,享受超级大的这么一块冰了,它比我家乡的整个小镇还要大。我与现实世界如此远离,感觉自己就像站到了异域的中心,成了为魔鬼舌尖上一颗渺小的钉子。
有一种辽阔的孤独感袭来,但与我之前想像的冷酷仙境不太一样,反而让我生出一丝温暖,像煨桑台上的暗火。我面向雪山,一动不动,久久地凝视着冰川的源头,仿佛这渴望永恒般的凝视,将冰山劈开,冰川终将凋零。
不知过了多久,我看了一下时间,已经超过七点了。记住了几个用于中午拍摄的场景后,开始下撤。
我几乎走回了原路,但是到达经幡之海时,我没有像来时那样穿越它,而是往右绕了另一条路。因为我看到在那边的一块岩石侧面上,有一个浅浮雕的佛像,正对着冰川与雪山。
岩石一人多高,表面粗糙,凹凸不平,没有经过仔细打磨,浮雕应该出自业余者之手,刀工略带潦草。但仔细看,佛像自然而然,带着一种粗犷朴素的气质,安静地坐在那儿,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
我想着,保罗的那个音乐短片,就从这里开始吧。
回到车边的时候,保罗已经吃完了早餐,给我也准备了一份,咖啡,鸡蛋,蔬菜汁,以及越野车后箱里剩下的面包。
音响设备已经重新搬出来并安装好了,麦克风也支好了,看来他又要在这里玩上一天了。我想,这样最好,反正有的是时间,我们计划沿着阿尼玛卿雪山北麓慢慢移动,直到当地牧民转场到这一带的夏季牧场。
将近八点,曙光刚刚降临到垭口一带,带来温柔的暖意,仍然没有风。车子已经完全在阳光里了,抬头一看,对面的煨桑台也有一半在阳光里。
煨桑台上站着一个人,半逆着光,他背景的天空里有一朵完整的云。我手搭凉棚细看,正是最早骑着摩托车到来的藏族老人。刚才回来时,我路过他的白色帐篷,往里看了一眼,那块门板架在石头上,上面放着一些煨桑用品,原来他在帐篷里搞了一个简陋的小卖部。
他穿着一件旧藏胞,可能恰好从上往下瞥到了我,也可能是在专门找我,只见他举起䄂子向我挥舞,这动作挺少见,带着某种莫名的兴奋感,好像他已经等了我很久似的。
我只好也微笑着挥挥手,为了确保他能听见,又大喊一声:
“扎西德勒。”
他可能没有听见,忽然从煨桑台上下来,动作还挺灵敏,走到靠近公路的台基边缘,台基有大半个人的高度。
这次他向我直接招手,确实,脸上带着兴奋的笑,但也许是气恼,有时这两种表情分不清。
“折蒙,折蒙——”他忽然朝我喊,同时用手指着煨桑台。
“啥?”我略带疑惑,但很快感受到了,他说的是一个藏语词,可能需要什么。
“折蒙,折蒙——”他似乎更兴奋了,但也可能是更气恼了。
“是要火机吗?”我了朝着他喊,并做了个打火的动作。
我想着他可能要煨桑,而引火的牛粪被昨夜的冰雹打湿,不太好点着,所以需要一个点火的工具。这几天在路上,我们碰到过类似的救助,最后是用气罐炉帮忙点着的。
他摇摇头,似乎是没有听到他期待中的某个词的发音。用手在胸前比划着一个圈。
“折蒙,折蒙——”
“牛粪?你是要找干牛粪?”
我也被弄糊涂了,只好穿过公路,走到台基下面,抬头看着他,他脸上确实有一种特别灿烂的毫不掩饰的笑容,但似乎隐隐又有点气恼。究竟是为什么呢?
这时他抬起胳膊,手背靠脸,手指往外弯着,然后拱着肩膀,同时晃了晃并不存在的大屁股。这怎么还表演上了。
“折蒙,折蒙——”
“折蒙,猪?你说的是,猪?”我以为折蒙是发音偏离了的猪。难道他在扮野猪?
“猪?”他停顿了一下,又摇摇头,仍然不是他期待的那个音。再次指了指煨桑台。
“折蒙,折蒙——”
太阳正从他的头顶上照下来,他背着光,我在它的阴影里,感觉他脸上气恼的表情占了上风。
难道有什么事情误会了,也许,我们昨天傍晚碰到了不该碰的东西?
我从公路边爬上了台基,这样才能看清他手指向的东西。
“折蒙,折蒙——”
他又咧嘴笑起来,双手往外拉开,划了一下,在我的理解范围内,这是一个表示“很大”的手势。
“折蒙,折蒙?”我跟着念了一遍,也做了一个相同的手势。这里除了山,什么东西也是很大的呢?我仍然一头雾水。
我看他手指向的地方,其实就是煨桑台上的那堆青稞。昨日堆积的青稞没有完全烧完,可能是午夜时的第一阵冰雹就把火扑灭了,但现在满地狼籍,翻了个底朝天,像是被有意破坏过一样。
难道他以为是我们搞的破坏?
“冰雹,很大,下了很久。”我说,举起手又放下来,做了一个类似下冰雹的姿势,但可能看上去并不像,更像是拍苍蝇。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有点混乱。
他摇了摇头,显得有点着急,于是又从台基爬到了煨桑台上。我跟着也爬了上去。
“折蒙,折蒙——”
这时,他指着煨桑台边缘,我顺着一看,那儿有一大坨粪便。很明显,这不是煨桑时引火用的干牛粪,应该是昨晚才出现的。
我吓了一跳,是谁在这儿留下一坨粪便呢,还这么大,这煨桑台可是神圣的地方。难道他怀疑上我们了?昨晚只有我们在这儿。
他再次指了指这堆粪便,我也再次低头看了看,心想怎么告诉他这与我们无关呢?又怎么证明呢?这时才发现这坨粪便不仅大,还有些异样,因为是绿色的。
他又指了指那堆残留的青稞,发出“折蒙,折蒙—”的声音,然后掏出了手机,打开后似乎在寻找什么,好像是翻照片,不过没找到。
我凑近去看屏幕,只见他又打开朋友圈,找到一个群聊组,那上面全是藏文。
他翻着长长群聊信息,在一个视频处停住了,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他点开视频,放到我眼前。
视频里黑乎乎的,似乎是在晚上的村庄里。有一阵急促的喊叫声,声音听上去好像很紧张,但听不懂在喊什么。然后是拼命敲脸盆的声音,这时出现了一束凌乱的手电筒的光,晃来晃去,似乎在找什么。终于,照到一只奔跑的动物,只能看到黑乎乎的轮廓,因为没有对比物,看不出它的大小。
动物很惊恐,回头时双眼闪着强烈的反光,像两朵野火,但很快就不见了。
那动物一闪而过,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野猪。我让他把这段视频又放了一遍,看起来还是一只野猪。但我想,事实上肯定不是野猪,因为之前排除了。
老人收起手机,又指了指青稞,蹲下来用鼻子嗅了嗅,用手在空中捞了捞,然后,他又指了指那坨粪便。做完后,他就转向我,安静地看着我,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
我明白,他想表达的是,他已经尽力了,我再弄不懂,他就没办法了。
“熊?你说的是熊?”
我忽然脱口而出,脱口而出的刹那,我相信一定就是这样的。一切说得通了,仿佛有一段电影镜头,在我脑中迅速地放映了一遍。
他想告诉我的是,一只熊,当地的棕熊,昨夜按惯例,也可能是它灵敏的鼻子寻着飘荡的酒味,从对面阿尼玛卿雪山的深山里,越过峡谷,来到煨桑台上,偷吃青稞。它经常来这里,因为它知道这里有吃的。
煨桑台比较高,除了鸟类与鼠类,别的动物都上不去,但它可以。有时棕熊甚至可以像人类一样地短暂直立,观察远方,所以藏地有关于棕熊诈骗路人的传说。
它可以慢吞吞地独享。这时火应该早就熄灭了,它毫无顾忌地坐在煨桑台上,把熊掌伸向青稞堆的底下,像一个老练的酒鬼。
朝圣者献给山神的酒都沉淀了,青稞里混入了酒。棕熊超爱这种味道,所以先把底下浸透了酒的青稞挖出来吃。它越吃越爱,越爱越吃,像嗜酒的人类一样不由自主、停不下来了,最后醉倒在煨桑台上。
它可能还淋了几场冰雹,但对它来说,这是小事,像一场了无痕迹的梦。醒来后,它拉了一大坨绿色的粪便,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当然,以上的镜头中我加上了一些想像出来的细节,但符合逻辑推定。
“熊,熊,哈哈,熊。”
老人笨拙地模拟着发声,他很高兴,拼命点着头,终于听到了那个他期待已久的发音。他也终于通过这个方式,跟我分享了对熊的态度。
在藏地,熊是山神的使者,具有灵性,受到保护,而煨桑台正是人与山神的精神交汇处。在他看来,煨桑台上到过一只熊,这是极其幸运的,所以一定要与人分享。虽然他没有亲眼见到这只熊,但是,粪便就是独一无二的证明。
就像脑筋急转弯一样,我为猜到了谜底、并且推导出了大致过程而觉得高兴。但同时,我脑中闪现的是,为什么我会把熊忘了呢。
那么,我昨夜听到的各种奇怪声音中,一定包含了熊的动静。有没有那么一刻,它曾经想过,靠近那辆拖挂车,从窗口看上那么一眼呢。
一阵喇叭声,这时,从峡谷那边又上来了两辆车,煨桑的人又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