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宋石男 2025-09-08 12:33 北京
我有个叫陈灿平的朋友,温和而精明,脑子里常常同时处理十几件事,却永不会忘记中午回家哄女儿午睡。
初秋,他一定要我去他新家坐坐。我纳闷,他搬的新家,是有十八年历史的筒子楼,坐落在一所大学的老校区。
“为什么要搬到这里?以前你那大房子不是更舒服?”
“你进去坐坐就知道了。”
进门没什么特别,三室一厅,简单如素人。可是当他带我穿过客厅走到后院时,我一下子傻了,因为劈面撞见了童年。
他的后院太大了,至少有200平方米。院落正中有棵大银杏树,枝条伸展回环,像母亲怀抱婴儿一样笼罩院落。远处墙角一株芭蕉树,正努力在流光中抵挡初秋的衰落。芭蕉树旁不远,是一茬种了蒜苗、葱、油菜等作物的土地。葱长得好极了,根根都肥头大耳,骄傲地刺向天空。油菜花飞黄,那金色像是要溅到你眼睛里去。蒜苗不太齐整,说是昨日刚采摘了一些来炒回锅肉。
“怎么有这么大的院坝?”我问。
“历史遗留问题。墙外本是图书馆的车棚,早不用了,也没人管。后来有人修了墙把这幢楼房与车棚隔开,就形成了这个院坝,而且只有这套房子可以享用。“灿平笑眯眯地说,活像中了头奖的彩民。
他殷勤搬来一把躺椅,要我躺上去,又搬来一小几,硬要我脱掉鞋袜,把脚放在上面。我说做人不能太愜意,得稍微紧张一点,而且,把脚这么翘起,也不太文明。他说,石男你何必呢?来吧,让我们暂时当个乡下人。
我没再推辞。这么好的院坝,这么暖的阳光,这么美的初秋。
为什么不偷得半日闲,享受一下老院坝的感觉呢?
在我少年时,很多人家里都有院坝。农村的孩子不说了,院坝是家的必备品,哪家要没有院坝,就像炉灶上没有挂腊肉来熏一样,是不可原谅的残缺。县镇里的孩子,即使没有私人院坝,也一定有公共院坝,孩子们就在那儿尽情疯耍。在院坝里,我们晒太阳,玩花木,砍老柴,锤煤炭,有时追逐偶然飞来的蝴蝶,就像如今追逐回忆。
这种生活已经离开我很久,不料在灿平家中重逢。我有点舍不得走。
夕阳滚落,我才回家。走在路上,我想起自己老屋的院坝,最后一次去看它,已是七八年前了。
我的老屋位于五通桥教师进修校底楼,现已废弃多年。2017年我回去看过老屋的院坝,现在还能回忆那时的场景与那时的回忆。一个人不但可以回忆,还可以回忆回忆中的回忆,这难道不是件伤感而神奇的事?
那日推开门,一股熟悉但已破败的气息扑面而来,花园一片废墟,落叶积得很厚,三五成群躺在地面,地面则小声抱怨:叶子不肯减肥,搬走的主人又不再管清洁。
墙角那棵黄葛树,九十年代种下时只比我高一头,现在已长到三层楼高,将围墙挤得有些紧,有些斜。它的枝条如同女友手臂伸展,将阳光过滤成一块块斑白的光影。
庭中的几盆铁树,比当年更丰满,但是叶片上的灰尘,将它们涂上一层颓废,恰似遭背叛的中年人。
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花儿,在野草中顽强生长,几支粉蝶于其间懒散穿行,它们一定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
蜘蛛网挂在核桃树与春尖树中间。核桃树是多年前老鼠叼来的种子发芽长大的,现在已有小腰粗,两米多高;春尖树是我读初中时,父亲的朋友周必昌叔叔送来的。妈妈还没失去记忆之前,经常给我做春尖炒蛋,香得要命,香得我好几次把自己的舌尖当成春尖咬到。
花坛已成残垣,我不会去坐到花坛边,因为多年前已经坐了太多遍。尤其是深夜,偷偷起床,坐那抽根烟,闻花园的清香,想自己的心事,偶尔还会羞羞答答地哭泣。
在院坝里,像每个多情的少年一样,我曾幻想未来那段闪闪发光的路。而现在,这些并不闪光的路上,每一段都烙有院坝的痕迹。
我忍不住想,城市如今是胜利了,若干年前,城市人口就已占到全球总人口的一半以上。可是,城市获胜了,居住在城市里的人却常常遭遇失败。我当然明白,城市是现代社会理直气壮的中心。它令人厌倦乃至厌恶,却也在日日创造奇迹。如果不想成为被遗忘的人,无所作为的人,边缘惨淡的人,那你就必须来到城市。代价是我们失去了院坝。只有极少数幸运的人,或者有权势、有财富的人,才可能拥有院坝。但这也难以重现昔日的院坝生活。真正的院坝生活,有大地的气息,有花草树木的气息,有亲朋友邻的气息,有散淡不知所谓的气息,那是陶渊明所谓“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的生活。
如今,我们大多数人都劳作生息于城市。城市中的人们由交通系统连接与传送,在地铁、公交与共享汽车上,人与人近在胆尺,却失去了真正亲近的机会。住宅与住宅先被电梯分割,再被防盗门分割。即使偶尔有一两个院坝,也无法呼应,它们注定是孤独的,就像生活在城市里孤独的我们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