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制造 08月14日
雪在午前一动不动|沈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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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描绘了一个宁静的雪后清晨,作者在阿尼玛卿雪山脚下,邂逅了一位独特的“修行者”。通过与这位神秘男子的对话,作者探讨了对雪山的向往、生活的选择以及内心的追求。随后,作者与朋友们一同前往一座隐秘的寺庙群,在纯净的雪景中感受宁静与庄严,并引发了对生命、死亡和轮回的思考。文章以细腻的笔触展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以及在极端环境下对精神世界的探索。

❄️ 在阿尼玛卿雪山脚下,作者偶遇一位坚持在高原上以特殊方式“修行”的男子,他的生活方式和对雪山的虔诚态度引发了作者对人生选择的思考,也暗示了雪山独特的精神吸引力。

🏔️ 作者与朋友们探访了一处隐秘的寺庙群,在被大雪覆盖的宁静山谷中,感受到了与世隔绝的庄严与神圣,并对雪山、自然和生命有了更深的体悟。

🧘‍♀️ 在寺庙群的后山,朋友们通过打雪仗、旋转等方式释放情绪,同时也引发了关于生命意义、死亡以及轮回的深刻讨论,作者也回忆起关于格萨尔王史诗中人物的思考,将个人体验与宏大叙事相结合。

🌨️ 文章通过对雪景的细腻描绘,烘托出一种纯净、超脱的氛围,同时也展现了雪后自然界动物活动的痕迹,以及雪块从屋顶滑落的物理现象,将人与自然的互动细节展现得淋漓尽致。

🙏 故事中,作者与遇到的不同人物的对话,如“修行者”、僧侣、牧民以及一同出行的朋友,构成了对不同生活方式和精神追求的探讨,也展现了作者作为观察者和体验者的多重角色。

原创 沈颢 2025-08-13 08:34 四川


这是一个标准的雪后清晨,群山肃穆,白雪皑皑。天刚刚亮起来,空气透明清沏,没有一丝朦胧,似乎并不需要阳光,这世界也能被铺天盖地的雪照亮,至少一天吧。

除了我,路上几乎没有人。并不是因为时间太早,而是因为这地方本来就没住着几个人。

几幢不起眼的房子,沿着公路毫无规则地稀疏散落,大多不是藏民日常居住的家。除了一处是我居住的简陋旅馆,其它的房子,目前看不出来都有什么用途。

不过,但凡是房子,即使它现在已经倒塌了,都曾经是有用的吧,每一个空间都曾经有过理想。更何况,这些房子都有修修补补的痕迹。

想起前几天,在阿尼玛卿雪山的另一入口,位于东南的阳柯河边,一户牧民正在佛塔下搭建房子。当时觉得奇怪,因为那儿根本没有游客,便好奇地问。牧民说明年马年,神仙们都会聚集到阿尼玛卿雪山,这是转山的大年,正在搭建的房子就是为转山朝圣的人准备的。

那么,面前这些正在修补的房子,大概也是如此吧。这儿正处于阿尼玛卿雪山的西北入口。


我站在公路中间,想到处走走。但是很明显地,患上了选择困难症。

这是一条柏油马路,从下大武乡一直延伸到这个村落尽头,然后转右,通往一个冷清的高速公路入口。

从阿尼玛卿雪山北面山谷横穿而过的高速公路,是我见过的最靠近雪山的高速公路,平均海拔在四千二百米以上。

这段时间,我已经在这条高速路上来回走了十几趟了,每次经过都不免惊叹:再老练的司机,开车路过这地方,想不分心也很难吧。因为眼前连绵的雪山,实在是美不胜收,而且几乎触手可及。

可能,这高速公路的设计师们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在这山谷中最美的路段,接近哈龙冰川的地方,设计了一个长长的隧道,车辆只能钻入幽暗的洞中,想像外部的美。

当然,高速公路并不是我的目的,我搜索的是那些越野或徒步的小路。它们隐隐约约地掩藏在连绵的雪山之中,仿佛已被时间遗忘,等待被人唤醒。从那些路上看到的美,比从高速公路上看到的,美上一百倍。是的,至少一百倍,一个灵魂级别的提升水平。

可眼下,我站在公路中间,那是一个丁字路口。

再往东,就是阿尼玛卿雪山的北线方向,因为整座雪山由西北往东南方向延伸,所以,北线也叫东线。

如果再往南,通往高速路口方向,柏油马路要越过一个山谷洼地。一条明显的向下弯曲的弧形,把对面的雪山衬托得更加巍峨。当然,往南也是阿尼玛卿雪山的南线,也叫西线。

现在,无论哪个方向,都被白色的雪山包围着,山峰远近交错,有的我知道名字,大部分一无所知。

但我也不想走得太远,因为同行的伙伴们还在房间睡觉。或许,我可以先探一下路,等他们起床后,为他们导游,否则,他们肯定与我一样,会患上选择困难症。

不过,我该往那个方向走出第一步呢?正在犹豫时,有一个声音叫住了我。


我虽然见过他两次,但这是我们第一次说话。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几天前的下午。离这儿不远,在阿尼玛卿文化中心前,有一个正方形的转经亭,亭子里有一圈转经筒。

当时我正好前往哈龙冰川,路过那儿中途休息时,看到一个身材瘦小的人,穿着紧身衣裤,脚踩一双洞洞鞋,正在亭子里绕着转经筒跑步。

不过,与其说是在跑步,不如说是在以跑步的姿势走路,因为他的速度并不比走路快。

我盯着看了一会儿,他的脸上挂着“就这样吧”的表情。最难得的是,海拔这么高,他是均速的,看样子他已经跑了很久,或许已有大半天了。而且似乎要一直这样跑下去。

他一边跑一边看着双手举在前面的手机,偶尔还与手机中的某人通着话。

第二次见到他,是在昨天晚上,就在旁边的旅馆。旅馆有十个房间,围成一圈,中间的院子安装了一个密实的玻璃天棚,防风防雨。

院子的花盆里种着几株植物,但更多的是地上野生的草,支撑着天棚的柱子上绑着几束塑料花。据说,这算是一个花园。

当时,我和同伴们刚从山里过来,外面下着冰雹。为了在暴风雪前赶到安全的地方,每个人都累坏了。同伴们瘫坐在院子里,没有力气再挪动一步,而我进进出出,冒着冰雹从车上取回补给。

最后我们弄了一个自制的小火锅,但因为海拔高,而且旅馆的卡士炉也没剩多少燃气了,所以,无论面条、年糕还是土豆片,都很难煮熟。

他也住在这个旅馆,在一个转弯的小房间。我们刚到时,他正绕着一株植物在转圈跑步,姿势与速度与在转经亭里时基本一样,眼睛仍然盯着手机,偶尔说着话。不同的是,身上多穿了一个大了几号的冲锋衣,因为外面下着冰雹,确实非常冷。

我们围坐着,低头盯着火窝,聊着天。一抬头,就看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绕着我们转圈跑步,口中念念有词。我感觉,他一直竖着耳朵在偷听我们说话,像一个孤独得太久的人。

等到我们勉强吃完晚餐,准备回房休息时,已经接近半夜了,他还在孜孜不倦地,以不变的姿势与速度,绕着两根绑着塑料花的不锈钢柱子跑步。

此时,外面的冰雹变成了大雪。我感觉,就像一颗人体卫星一样,他似乎有点停不下来了。


“早啊,这是你的车?”

他指着一辆停在路边的越野车,以及后面的挂车,好奇地问。

“是啊,我们的车。”我回答,条件反射似的,又加了一句,“你这是去做早课?”

我指了指转经亭。昨晚下了一夜的雪,天气很冷,他在紧身衣裤外加了冲锋衣,和昨晚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他不再穿洞洞鞋,而是换了一双运动鞋,那运动鞋上沾满了泥巴。

他面向我,似乎点点头,没有直接回答。从正面看,才发现他戴着眼镜,嘴角和下巴留了稀疏的胡子,不长不短,有点道士的模样。当然,也可能只是懒得打理。

但他的脸洗得很干净。我想起一早去公共洗手间,在洗手台上看到一个插着牙刷的杯子,一块香皂,以及一支刚拆了装的藏药牙膏,和一些说不清用途的包装纸堆在一起,估计就是他的。

一阵小风从我后面吹过来,我举手捏了捏头上的毡帽,免得被吹跑。风直接吹起他前额的头发,竖了起来,像是一个特殊造型。才发现他头发凌乱,半长不短,和脸上的胡须属于一个风格系统。

“你是一位徒步修行者吗?”

他突然这么问我。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问我。

“啊,不是,我喜欢徒步,但算不上一位修行者。”

其实,我并不知道他说的修行者是特指还是泛指,但我把它当成一种特指。

就在几天前,也在这个路口,我们遇见过三位穿红色袈裟的觉姆。她们从西藏昌都过来,一路朝圣,刚转完阿尼玛卿雪山。

她们每人都背着一个编织袋,里面装了食物,以及晚上睡觉用的帐篷,风餐露宿,绕着阿尼玛卿雪山转了五天。阿尼玛卿雪山转山的路程大约一百六十多公里,平均海拔接近四千五百米。

她们说,有天晚上遇上暴雨,她们的帐篷本来就小,不堪一击,结果弄得非常狼狈,半身都淋湿了。本来想问问她们是否知道山里有熊,晚上会下山,但看着她们转完山后兴奋的样子,觉得还是算了。

更早前,还在路上碰到过三位中年妇女,她们都是普通藏民,从甘南过来,徒步转山。不过,她们有开车的家人做后援。

无论是觉姆还是藏民,都是特指的修行者。羡慕她们的同时,也心生羞愧,因为这种纯粹的徒步,正是我最初想来阿尼玛卿雪山的起因。只是后来,因为更多朋友的加入,以及想要尽可能探索更多的山谷,所以,变成以自驾重装越野为主了。


“昨晚的冰雹是今年最大的。”他忽然改了口气,“至少入夏以来是最大的。”

“那我们算是运气不错。”

我回答。其实后来的雪也很大,似乎下了整晚。这时,我想到了一个问题:

“你在这儿多久了?”

其实我知道他在这儿大概有三四个月,昨晚旅馆的女主人无意中说过。但是为什么,看上去他已经在这儿待了好多年似的。

“嗯,嗯,有一段时间了。”他没有正面回答。

我有一种直觉,他昨晚绕着我们跑步时,有意或无意地偷听了我和同伴们的谈话,并习惯性地做了一些判断。所以现在,他把我当成了他的同类,眼神里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但他非常自律。

“那你为什么来到这儿,阿尼玛卿有什么吸引你?”我问。

“阿尼玛卿有特殊的能量,我正在感受它。”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待我追问。

“这个我也感觉到了。就因为这个?”其实我知道这个理由已经足够。

“噢,我喜欢雪山,就决定与雪山住在一起。”他认真地看了我一眼,仿佛这句话是一种测试。

“你这简直,简直就是,我理想中的生活啊。”我脱口而出,真诚地表示羡慕。

“这并不容易。要放弃很多东西。”

他眼神离开了我,看了看远山,语气中并无遮掩,留下一阵空白。我知道,如果我问下去,或许他愿意讲讲那些往事,那些被他放弃的东西。

但我犹豫了一下,并没有问下去。有时,适可而至是最大的安慰。也或许,我并不想知道他的往事。要放弃很多东西,就说明他曾经拥有很多。

“你从哪儿来?”我换了个话题。

“我以前生活在深圳,祖籍湖南。”其实我听出了他带着一点口音。

“那计划还要待多久呢?”

我估计他并没有计划,但还是顺口问问。

“不知道,等到下一个想去的地方出现为止。”

“哦,来这儿之前,你在哪座雪山?”他让我产生了一些好奇。

“冈仁波齐,待了三年。”他说,似乎明白了我想要了解的方向。但这回答并不让我惊讶,反而觉得意料之中。

“哦,我也去过冈仁波齐,转了一圈,待的时间也很短,可能与你没法比。你觉得冈仁波齐怎么样?”

我忽然收住,因为觉得这样提问没多大意义,于是换了方向:

“待了这么久,你在冈仁波齐做的印象最深的事是什么?”


他想了想,但没想多久。

“有一回转山,在垭口遇到一个腿部受伤的年轻人。我扶着他下坡,又一路走回。”

他说的是卓玛拉垭口,海拔接近5700米,是冈仁波齐转山路线上最高的垭口,也是最重要的节点。

我想起上次翻越这个垭口时也很吃力,它的上坡净高差不多有五百米吧。如果是一天转完冈仁波齐的话,它就刚好出现在最疲惫的那个时间点上。

这个垭口难度最大的是下坡,净落差比上坡更大。下坡分两段,过了慈悲湖后,下坡非常陡峭,乱石林立,有些地方坡度接近七十度。

不过,即使在这么陡峭的坡壁上,仍有不少藏民在石头间摸索着磕长头前进,他们每次扑倒在地的动作,看着都让人心惊胆颤。有些地方实在太陡了,为了避免头顶冲撞到石头,他们不得不反向磕头,一寸一寸地挪动。

在这个垭口,要把一个腿部受伤的人安全地扶下去,确实是一件考验人的事。

他说得有点轻描淡写,但我心有戚戚。想起我也在那个垭口的下坡上,遇到一个崴了脚走不动的人,好在她有同伴,之前我在路上见到过他们。只是她落在最后,那儿没有手机信号,联系不上同伴。

我把手中的两根登山杖都给了她,扶着她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坐下。然后我下到坡底,找到她的同伴们,传递了信息。

不过,冈仁波齐的卓玛拉垭口给我印象最深的,另有其事。

在藏民心目中,卓玛拉垭口有着特殊的意义,翻越该垭口可以洗去罪孽、积累福报。所以,垭口周围被朝圣者挂满了经幡,可谓经幡之海。

那时我正坐在垭口的一块石头上,一边休息,一边仰望远处的冈仁波齐峰顶,在蓝色天空下,锥形山体神圣庄严。正午刚过,山峰居然还伴着圆月。

我闭上眼,开始做一个短时间的冥想。这时,耳中传来了嚎啕大哭的声音,我一直听着,那哭声也一直持续着。那是一种放肆的哭、一泻千里的哭,也是一种虚无的哭、无常的哭。

我不得不睁开眼睛。就在我面前不远,在一堆卧到在乱石中的经幡间,站着一个中年男人,正对着冈仁波齐主峰失声痛哭。

其实我之前在半路上也偶遇过此人,他走得很慢也很吃力,跟每个超过他的人打招呼。不知什么时候,他赶上来了。

我仍然坐在石头上,等了很久。等他稍微平复,才上去安慰他,问他来自哪里,怎么了。

他说来自北京,得了绝症,很绝望,他的理想就是来到冈仁波齐转山。垭口是转山途中最难的一段,他之前来过两次,都失败了,体力跟不上,没上到垭口。这是第三次,终于成功了。

“那是最幸福的一刻啊,应该笑。”我说,同时指了指周围其他人,他们都是一副幸福的笑容。

“是啊,可是我忍不住还是想哭。”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挤出了一丝笑容的,但很快消失了。

“为啥呢?尽管我能理解你的苦处。”

“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他的目光又看回冈仁波齐,号称宇宙中心的峰顶,呈金字塔形,纹理清晰,棱脊分明。

“该怎么办呢?”他重复了一下,又抽泣起来。


在一座雪山面前,回忆另一座雪山,就像在一个新人面前,回忆一个故人。

好在这些回忆都是瞬间袭来,又瞬间离开。恍惚中,我听到他问我:

“你的上一个,上一个雪山,是在哪里呢?”

“噢,噢,梅里雪山,我待过挺久,不过,都是断断续续的。”我缓过神来。

“梅里雪山,雨崩,我知道那个地方。”

但他没有说是否在梅里雪山待过,或者待过多久。他可能感觉到,我不经意流露出了对梅里雪山的主场感,所以,故意避开了。

虽然说,每个人潜意识中都有一座与自己最亲近的雪山,但我其实,不但没有占有欲,并且总在抗拒把自己与某个神圣事物紧密捆绑的念头。不过有时候,抗拒本身也是一种诱因,是既定了某种亲密关系。

我产生了一些容易混淆的感应。很多时候,一个人并非万事俱备,在外人看来却是其本自具足。就像现在,我就认为冈仁波齐是这位朋友的雪山主场,尽管不应该这么想。

有一种说法,梅里雪山卡瓦格博、冈仁波齐、以及阿尼玛卿,都属于藏区四大神山,还有一座是玉树的尕朵觉沃。

我想叉开话题,于是问他:

“你去过的地方多,除了这些,你有什么特别推荐的雪山吗,你曾经待过的?”

他当然明白,我指的是值得生活一段时间的地方。这一段时间的结束,指的是直到内心受到雪山无孔不入的投射为止。

“希夏邦马。”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脱口而出,似乎早就准备好了答案,一直在等待我提出这个问题。

这时,我意识到之前自己的判断可能是错的,这才是他真正的主场雪山。我感受到他稍稍压抑了一下自己,但仍然流露出了一种自豪感,就像一座雪山在云雾里露出了峰尖。

“噢,希夏邦马,我也去过,路很难走,并没有一条环山的线路,当时在牧羊人的指引下,才找到进山的小路。”

本来想问问他在希夏邦马一带怎样生活的,但我还是忍住了。其实,希夏邦马也是我向往中的雪山之一。

现在也还能想起某一年,遥望着希夏邦马,自己由远及近的过程,以及内心的震撼。和它生活一段时间,只是油然而生的一个念头。

希夏邦马在喜马拉雅山脉,是海拔八千米以上山峰中、唯一整体座落在中国境内的雪山。


“其实是有一些线路的,但不完整,而且难度比较大。”他说。

我记得,那年在希夏邦马雪山下张望了很久,最后才决定顺着草甸上并不明显的车辙往里开。希夏邦马美得不可一世,我感觉终有一天,我会与它有更多交集,所以也把它列进了隐秘的清单。当然,它对面的佩枯错湖也很美。

后来,山里一条正在涨水的溪流断了我的路。因为那时特别困,我在溪边的草地上,同时也在雪山的阴影里,睡了一觉。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比我的整个旅程还长。

然后我在一阵羊叫声中醒来,睡开眼睛一看,一大群羊正在想方设法越过溪水,有些围过来,好奇地看着我。这时的溪水,已经快涨到我的脚跟了。

我向牧羊人问路,他指了一个方向。需要绕一个很大的弯,才能越过陷在地谷里的溪流。

现在,没想到,居然有人捷足先登,完成了我当时想像过的愿望。但希夏邦马雪山周边生活环境恶劣,他住在那儿一定不容易吧。

“希夏邦马的能量非常强大,不是一般的强大。”看我发愣,他仿佛也明白了我的渴望,于是补充了一句。

我想说是啊,希夏邦马雪峰的登山者牺牲了不少,但我没有说出口。我们都不是以征服雪山为使命的登山者,只是雪山的陪伴者,过上一种粗糙的、温柔的、心心相印的生活。

“你这真是让我景仰啊。那儿很难生活吧。”我问。

“你有这个,绝对没问题。”他又指了指我身后的越野车,以及拖挂车厢。“这个最适合那边了。”

“除了希夏邦马,你还有什么推荐吗?”我想乘机多问几个,最好是自己未曾相遇的雪山。

“噢,我在尼泊尔住过,那儿有很多地方值得去吧。”他随后说了一长串地名,但我只记住了博卡拉、蓝毗尼、以及木斯塘。

我在博卡拉也徒过步。而木斯塘正是我计划清单里的一个地方,最近在看相关的资料,有点着迷。但我并不想让他的体验预先占据了我的心智,想着最好自己一点一滴地感受那个过程,所以没有再问下去。

“我是走路去到蓝毗尼的,佛陀的故乡。”他再次补充。

“那边的喜马拉雅环线徒步最近很火爆啊。”我想起了另一条心心念念的徒步线路。


“你可以开车去,像这样的车绝对没问题,可以在尼泊尔那边的山间生活。”

我想,或许他之前的山居生活太艰苦了,所以才会反复提起这套装备。或许,在他脑海里,已经重置了尼泊尔山间的生活场景了。

“可以过去吗,这车?”我表示疑问,不过这确实启发了我。

“就是过海关的时候要办一下特殊手续,但这应该不难。现在很多人开车去尼泊尔,一待就很长时间。尼泊尔与中国关系好。”

“而且,尼泊尔的这些地方值得去待上几年。在那儿,有一种时光回流的感觉。你会喜欢的。”

其实我并不喜欢回流的时光。但他说的这些确实挺打动我,在一瞬间,我也想像了一下自己置身喜马拉雅大环线上的感觉。在那儿住上一段时间,无所事事,若有所思,那感觉可能真是不错。

“那你的下一个雪山,是哪里呢?”我想了解他的未来计划,还是出于好奇。

“就是这个啊。”他侧了一下身,用手指了指阿尼玛卿雪山方向。

“我才来一小段,还要再待待。阿尼玛卿的能量不能小看啊,昨晚是今年夏天最大的一场雪。”

他重复了之前说过的话,只是把冰雹改成了雪。预示着谈话差不多该结束了。

“是啊是啊,被我们赶上了。还正好从冰川上下来。”我点点头,也重复了之前说过的类似的话。暗示着我同意,尽管意犹未尽,但这样的谈话就到此为止吧。

“我加你的微信吧。”他忽然说。“不过,我其实很少用微信,也不发朋友圈。”

我一时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只是本能地打开自己的手机:

“下次你去什么地方,能告诉我一声吗?”

“我很少用微信。”他又说。不过,我想他加我微信,是为了保持一种可有可无的联系,这也预示了一种孤独。

“没关系,到时你只要发一个位置定位就可以了,其它什么都不用说。”我提醒他。这样,在他孤独的时候,会有一个人知道他。

“好,不过说不上来是什么时候了。”

“没问题。”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在预设,或许在很久之后,也许两三年,我会很意外地收到一个地理位置定位,然后想起这个人。他究竟是怎样在雪山下生活下来的,他的身上可是寄托了我的一部分理想。

但或许,那个时候,我也正在雪山下生活着。也许和他相距遥远,也许,其实就在同一座雪山下的不同方位。雪山总是很大,容得下更多的人。

“我该去做早课了。”

他说,指了指不远处的那个转经亭。下次再见到他,他一定还是以略快于走路的速度,在回廊上绕圈慢跑,口中念念有词。


我还站在公路中间。

本来,我是想顺着路往东,穿过挂着“地质公园”几个字的石墙,往阿尼玛卿雪山方向走一段,尽量靠近一点,嗅一嗅雪山的新气息。

远远看去,那个方向完全是白色的世界,自带着晶莹剔透的光,与昨日很不一样,是今日理想的容颜。

但我改变了主意,觉得应该往相反方向走一走。顺着公路往西,也是连片陌生的雪山,从头到脚被新雪包裹着。尽管我叫不上来,但我知道它们也都有专属于自己的神圣的名字。

不知为何,总觉得在那尚未到达过的地方,有一种奇怪的陌生感招唤着我。

这时,从东边走来两位红衣的僧侣,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他们应该是刚从阿尼玛卿文化中心出来,那其实也是一个规模宏大的寺庙,不过,门口还立着格萨尔王的雕像。

这一带,传说中的格萨尔王遗迹很多,阿尼玛卿雪山就是格萨尔王的寄魂山。

据说他最后就死在山里,也是从阿尼玛卿雪山升上天国的,跟随他升天的,还有两位王妃珠牡和梅萨,以及他的宝马、宝剑和神箭。史诗中描述的那个场景非常壮阔,在那个吉祥时刻,格萨尔王向众生唱了最后一首离别的歌:

离开岭地我心也凄惶

必走的命运已注定

我雄狮要归天界去

祝愿岭地部落人人平安

不要悲伤要欢乐

愿我们来世再相见

我脑中闪现着这个场景,等到两位僧侣走近,点了点头,说一声“扎西德勒”。

这才发现其中一位就是旅馆的主理人。他是格日寺的瑜伽士,和妻子一起打理着旅馆,夫妻俩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我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旅馆的某个客房墙上,就贴着他们的全家福,以及一些家庭照,一家人咧着嘴,喜气洋洋。

“扎西德勒。”他们也点了点头。

我之前远看他们手里拿着东西,抱在胸前,还以为是本经书,现在细看,原来是块平板电脑,可能装载的还是经书。

“刚做完早课吗?”

“是的。”

“每天都是这个时间?”

“是的,七点半到八点半。”

“昨晚的雪很大吧。”

“是的,很大。”

两人春风满面地走过,脚上都只穿着一双塑料拖鞋。


我忽然就想起了,格日寺就在西面不远。几天前,我从对面高速路口下来的时候,远远看到过一组寺庙的侧影,就在一个山坡上。

新雪覆盖的寺庙,红墙白顶,应该有一种隐约之美吧。我急不可耐地展开想像。

果然,没走多远,右前方的山坡上出现了一串圆型帐篷式的风马旗塔林,从半坡直上山顶,每个风马旗塔都是单色的,蓝红白黄绿,雪光衬托下显得十分素雅。

这些风马旗塔正好架在山脊上,在山脊的里边,稍微露出一些红墙建筑,应该就是寺庙。有些屋顶被白雪覆盖,少了些威严,多了些恭敬。有些屋顶仍是金色的,因隔着一段距离,保持着暗淡含蓄的闪耀。

我仰着头,逐步往寺庙方向靠近,明确看到一条小路,从公路右边分叉出来,往那个寂静的山坡延伸,那里面有更深的山谷。想着,就这样吧,一会儿,就带着伙伴们去那儿吧。

这时,公路左边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从雪地里走过来一个人。他显得很高兴,很可能我是他清晨见到的第一个人。

“你好啊。”他很主动地问。

“你好。”

“你是过来旅游吗?”

“哦,差不多吧。来转转,这儿很美。”我说。

“你昨晚就住那个旅馆吧?”他往旅馆方向看了一眼。

“是的,好像这儿只有一个旅馆。”

他似乎想了想,然后说:“这后面还有一个旅馆,刚装修好的。你想看看吗?”

“是吗,没人住过?”

“去看看吧。”没等我答应,他就转身往后走。

我想着,大清早的,不要拒绝别人的好意吧。就跟着走进雪地,雪地里重复着嘎吱嘎吱的声音。

他带我走向一个院子,院子有一个上了锁的旧铁门,但铁门只有边框,没有门板。我们跨进铁门,院子里一整片干净的雪,院角停着两辆越野摩托车,车上也落满了雪。

我们在院子里长方形的雪地上踏出一条对角线,走到一个走廊,房间都顺着走廊,有一个转弯的直角。我俩把手搭在房间的玻璃上,往里看,紧凑的双人间,床单崭新洁白。

“这些房间都是带供氧的。”他说。

“噢,噢,我不需要这个。”忽然想起来,应该问问价格,“这个多少钱一间呢?”

“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你不是老板吗?”我有点惊讶。

“不是啊。”

“那你是干吗的?”

“我是在旁边做工的。”

我想起来,旁边确实有几幢房子正在翻修,为了迎接明年马年转山朝圣的大潮。


“你不是当地人?”

“不是,我是西宁的。”

想起来,在阿尼玛卿深山的夏季牧场上,有些开着巨型拖拉机、种草洒化肥的临时工,他们也都说自己是西宁人。当然,“西宁人”这种说法也可能是一个泛指。

再过一两周,牧区的大规模转场就开始了。牧民们每家每户,都会把自家的牛羊马,从海拔低的春季牧场转到海拔高的夏季牧场,牧民日常生活的家也会搬上来。但是,在此之前,夏季牧场需要预先维护。这群开着巨型拖拉机的西宁人,就是干这个的,他们从西藏开始,由南向北,在各个山区修复夏季牧场。

“你们和那些在牧场开拖拉机的,是来自同一个地方的?”

“是的,我们是一起的,干不同活。他们整地,我们修房。”

我们又沿之前走出来的对角线,走出院子。一跨出铁门,他就开始打电话,说是给这个新旅馆的老板打的,帮我问问价格。

电话一直没打通,他解释说,当地人喜欢睡懒觉,一般中午才起床,尤其天冷的时候。我说,没关系吧,天气这么冷,那就不要打扰正在睡觉的人了。

“你知道吗,昨晚上的冰雹,是今年夏天最大的冰雹。”他忽然问。

“我看到下冰雹了,不过没法比较,但我听说了,说是最大的。”我说。

“肯定是最大的。你看你看。”他指着公路边一幢正在装修的老房子,“我们昨天才弄好一半的玻璃墙,昨晚全垮了。”

“你知道对面这座雪山,叫什么名字吗?”我指着公路对面的山峰。

“不知道啊。”他想了想,又指了指山脚,“不过那边有一个山洞,据说很有名。你可以去看看,好像现在上了锁。”

“山洞?是晁通闭关修行的那个山洞吗?”我想起了在哪儿看到过介绍,或者听谁说起过。

“晁通是谁?”

“就是格萨尔王的叔父,法术非常了得,是一个坏人的角色。”我停了停,看了看他,“你不知道啊,你不是藏族人吗?”

“不是,回族。”


顺着公路往西,走了几十米,就看到在右边山脚下的那个山洞。山洞很小,洞口修了一个迷你型的庙门,远看像是一个微缩景观。

在格萨尔王史诗中,晁通虽然是个负面人物,但藏地人也认为,没有晁通的使坏,就没有后来格萨尔王成为盖世英雄的传奇,所以,他也是个“以己渡人”的角色,受到当地人敬仰。

做坏人也需要能量,晁通的神通就是在此苦修而成,所以,传说中晁通闭关的山洞,就成了很多人心目中的圣地。据说不少僧侣爱在此苦修,以期获得晁通般的超能力,但也发生过悲惨事件,半夜洞门突然关闭,修行人在里面窒息而死。

我没在洞口停留,回到公路继续往前。没多久,经过一个奇怪的玻璃屋,规模不小,造型很有当代感,让人联想到卢浮宫的玻璃金字塔,但它模拟的是抽象的峰峦。如果在城市,这大概是个前卫的美术馆。

它大概是被废弃不用了,正在时光里独自残破。看了一会儿,也没看明白它之前到底有何用处。

我要找的进入山谷的路,就在它的左边。我站到路口观察了一下,确保这是一条可以行车的路,然后就回头走向昨晚住的旅馆。

我走得特别慢,因为贪恋这冰凉清冽的空气,以及四周触目皆是的雪山,只有我一人,似乎只有自己在独享。同时,我也在清空自己的大脑,最好什么都不想,呈现一种悬浮的状态,这样就不会缺氧。

又路过那个垮掉了玻璃墙的老房子,四五个工人正在忙着收拾,但没发现刚才那个与我说话的人。这么想起来,他多少有点形迹可疑。

可能太专注于雪景了,走到旅馆门口时,才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喧闹,像是密集的动物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一群牦牛,大概五六十头。除此之外,还有两条藏狗,一大一小两匹马。

小马跟着大马,可能生下来不久。大马是枣红色的,马背上坐着一个女人,藏服外套着一件灰色羽绒衣,整个头部缠着一块黑色细条纹的蓝色头巾,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我看不见她的眼神,分辨不清是中年妇女还是年轻姑娘,但那飒爽英姿,像是小时候看到的年画中的女骑手。

这正是一支转场的队伍,看来阿尼玛卿西边牧场的转场比东边的早一周左右。

转场的行进速度比我想像得要快,那两条藏狗忙前忙后,整个队伍基本上靠它俩管理。牦牛的行进方向很明确,并不会到处乱窜,倒像是老练的徒步者。

我避开疑神疑鬼的藏狗,靠近那匹大马,问那个裹着蓝色头巾的女骑手。

“怎么今天转场呀,山里面都是雪。”

她把嘴边的头巾往下一拉,头一扬,看着阿尼玛卿雪山方向。

“一到下午,雪就化了。”

她的眼睛看上去像年轻姑娘,声音听上去却像中年妇女,感觉对这满山的雪不屑一顾。


她的话提醒了我。

我回到旅馆,先把卡士炉打开,看到旁边有一个热水瓶,可能是旅馆的主人特地拿来的,于是直接往锅里倒进热水。这里海拔高,煮开的水其实不到九十度。

一会儿,看见水里开始冒泡了,于是放进面条,以及刚切好的年糕片,又洗了一把菠菜放了进去,那是几天前在果洛州的菜市场买的。

然后我去敲同伴们的房门,在院子里大喊:

“起来吧,我们去个好玩的地方,过了中午雪就化了,就没那么好玩了。”

在高海拔地区,其实睡眠都很浅。三位同伴一听有好玩的地方,很快就起来了。另一位昨天爬上冰川弹吉他,唱了大半天的歌,实在累坏了,起不来。

快速吃完早餐,我还做了一杯咖啡。一走到室外,三位都惊呆了,说这雪山真是太好看了,怎么不早点叫醒他们。

坐上另一辆越野车,不是之前的那辆。开车的同伴,自然而然地往阿尼玛卿雪山方向打方向盘,我说不不不,我们走相反的的方向,我已经探好了路。

他们将信将疑。没多久,车子右拐,离开公路,上山转入山谷,他们都瞪大了眼睛,不再说话。

寺庙建筑群就在眼前,沿着山坡,一目了然。大概由三十来幢房子组成,每幢房子的大小差异似乎并不明显,都是小型建筑。这里并没有其它寺庙那样的有规则的中轴线,看上去非常随意,就像羊群散落在山坡上一样随心所欲。

昨夜的大雪覆盖了大部分屋顶,只有那些非常陡峭的屋顶亮出了金色。

山谷里除了满眼的白,还有被白色映衬得格外刺眼的红。红墙白雪,红少白多,红就显得异常高贵。

我们一定是最早进入山谷的,也可能是唯一的,山路一直把我们带到它的尽头,那是三幢建筑间的一个小叉路口,路边勉强可以停下车。

山谷里空旷得可怕,只有鹰在天空里飞。每一扇门都关着,没有见到一个人,如果把建筑除外,这里甚至失去了人类的任何痕迹。那些本就淡薄的留痕,似乎都被昨夜的雪抹去了。

那种感觉,就好像在我们之前,一架来自外太空或平行宇宙的飞船,在大雪的掩护下,偷偷光临过,它吸走了所有的生物,却意外地留下了一匹马和一条狗。

站在篱笆后的那匹棕色的马,以及躺在低矮屋檐下的黑狗,都看破红尘似的,进入了禅定状态,仿佛目击了一切,得到了非凡的启示,感到自己与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在它们的视觉想像中,漫天大雪还在下着,一直都没有停吧。


我们下车,四下打量了一下,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路虽然四通八达,但一眼看去,它们不通向任何一扇为我们敞开的门。

也分不清哪个是主殿,或许正门前还竖着脚手架的那个就是,但不能确定,路边没有任何标识。房屋都不显大,初看之下,很难判断哪个建筑比其它建筑更重要。

我其实挺喜欢这样的风格,暗示一种基于日常的内敛。或许,关闭过多的预期,才能找到让自己融入其中的窄门。

不约而同地,我们把目光投向了寺庙的后山。山坡平坦光滑,貌不惊人,山脊曲线粗犷,近在眼前。山并不高,天上灰云密布,纹丝不动。这时才会明白,寂静真的也是一种声音,仿佛一句反复的呼唤,渴望随轻风而降落,但现在没有风。

近处的低坡上,有一座佛塔,颇为显眼。塔基与塔身都由黑色石头砌成,唯独塔刹是用鎏金的金属打造,渐缩环螺旋式上升,隐喻了修行者破除无明、趋向觉悟,刹顶是日月组合,象征智慧与慈悲圆满统一。“悲智双运”是密宗的核心理念。

佛塔附近有一堵坛城,显得很黑很旧,那些雕刻了经文或神像的石板,经过多少年的风吹雨打,变得古老,远看像是木头的纹路。

我们往上靠近佛塔,想转上几圈,以示敬意。

佛塔下是正方形的小平台,此刻铺上了一层毫无暇疵的雪,每一粒都晶莹饱满,仿佛被加持过一般。刚踩上去,油然而生一种轻微的罪恶感,像是玷污了它的纯洁,但听着脚下嘎吱嘎吱的声响绕了一圈后,就转化成了一种莫名的愉悦感。那愉悦感究竟从何而来呢?

转完之后走出来,回头望了望自己乱七八糟的脚印,没有一丝“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的境界,自觉惭愧。

这时才发现,平台边上并排放了两张木质长椅,上面也盖着雪,像是剧场舞台上的道具似的。空气中仿佛写着“请坐”两个字,所以很想一屁股坐上去,以一己之力,消除长椅上早已凝滞的孤独与空虚。

一旦坐上去,总得说上几句台词吧。但对着这山谷,任何台词都显得缥缈虚妄。这样想想就好,就把这沉重的空位,让给未来之时的未来之人吧,或许他不再是一个流魂,轻易就能说出我苦思冥想也求之不得的、幡然醒悟的话语。

我们四人,福利在最前面,正顺着后山的坡岭往上走,然后是小兵,再之后是析静。我落在最后,刚结束跟雪中长椅的虚拟交流,赶了上去。

我们都不说话,只想默默爬山。速度很慢,而且毫无目的,仿佛整个后山都是我们的方向,马上我们就将拥有它。

其实此刻我们也都弃绝了思考,把所有的感官毫无保留地呈现给了当下。但是,为何看上去都是一副若有所思、各怀心事的样子呢。难道这就是我们的本性?

越往上走,越能看清这一带的全貌。往左看,在山谷尽头,除了两个小型佛塔、一堵微型坛城外,独立着一个红墙小院子,里面是一幢单层的孤零零的僧房,离寺庙较远,若即若离。

“你们看,那儿是修行的好地方,好想在那儿待着。”

析静用手指着那儿,打破了沉默,仿佛在她指向的瞬间,那幢房子立刻长出了意义。


“如果在这里闭关,你们愿意待多久?”

我问。

没有人回答,都齐刷刷地站着,看向那幢平淡无奇的房子,除了孤独之美,它还拥有什么呢。

也可能和我一样,用想像把自己置入那个场景。如果真的这样孤寂地待着,该做些什么呢。

“在电影《轮回》中,男主闭关了三年三月又三天,但最后还是坠入情网,还俗成家。”

我想起了几天前向他们推荐的这部二十五前的电影。法国导演宾纳伦也是一位修行者,他在片中提出了几个修行实践中的悖论,使得这部电影耐人寻味。

“那是因为,他碰到了一位年轻时的钟丽缇那样的姑娘啊,这是一种偶然。”福利说。

钟丽缇是片中女主,演一位美貌、智慧与慈悲一体的藏族女性,所以这部电影又被称钟丽缇版《色戒》。

“可是,男主最后还是放弃了家庭,重新穿上了僧袍。他说要像佛陀一样,曾经拥有过一切,然后再放弃一切,这才算是真正的觉悟之道。”

说这个的时候,我脑中闪现了早上那位和我聊天的朋友。他说他放弃了很多,很多究竟算是多少呢?

“那位转圈慢跑的朋友,他说之前在冈仁波齐待了三年。你们觉得他在阿尼玛卿会待多久呢?他的这种模式是不是也挺好的啊。”

“真的吗,这个还真的不容易呢。”

析静有点惊讶。这时的她正跪坐在雪地里,左手脱下了藏式毡帽,右手抓起一把雪,摩擦着帽子,说要洗一洗。

擦洗了一会儿,她觉得很满意,于是又抓起雪团把背包洗了一遍。最后,又开始擦洗自己身上的衣服,她今天穿着一身黑色藏袍,翻起的袖口是碧绿色的。

她非常仔细地,用雪把藏袍的前襟擦洗了一遍。后背够不着,于是她干脆整个身体扑进雪里,然后再翻转身,脸朝着天空,选用背部摩擦地面,然后双手双腿在雪中快速摆动起来,看上去像个上了发条的机械木偶。

“这样洗衣服,最痛快。”她说。她找到了一个乐趣,似乎停不下来了,哈哈大笑。

我们都好奇地盯着她,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的神色,反而是一种羡慕。

“看来,你这是开启了最新的撒野模式。哈哈。”我说。

海拔高的地方,这样做特别耗氧。一会儿,她就感到了吃力,停止了笑声,再次翻过身,整个脸朝下贴进雪里,双手弯向头顶前,一动不动。

她应该正张着嘴喘着粗气,可以想象,她嘴边的雪花正被热气温柔地融化着。但从上往下看,这像是一个磕长头的朝圣者被冻僵前的定格,带着这世上最孤单的热情。


我转过身来的时候,福利与小兵已经攀到了山脊,开始打雪仗。

他俩隔着并不遥远的距离,互相对峙着。山脊之上,云层粗犷漠然,衬托着他俩瘦弱的剪影,像两个人到中年生活迷茫的赏金猎人。

“你打我呀。”小兵在这头喊。

“你先打我呀。”福利在另一头喊。

两人手握着捏得紧紧的雪团,高原上的雪不像平原的那么柔软细致,是一粒粒的,很粗糙,揉成雪团后很坚硬,真要挨上一下还是很疼的。

福利抡起手臂,一个雪团飞了出去,一道亮白的弧线,但偏离了方向,小兵双脚纹丝不动,耸了耸肩。

轮到小兵出手了。也是一道亮白的弧线,飞向福利。按规则,不能移动两脚,但身体可以躲闪。福利扭转身体,雪团直接击在他背上。

“嘭。”雪团散开,“哇。”福利大喊一声。

按规则,被击中的人要顺势倒地不起,模仿被一击毙命的样子。

福利正要倒下时,忽然身体一缩,腿部一蹬,伸出双手向前着地,然后是头部一顶,做了个狗熊式的前滚翻。缓慢地从山脊往下滚,一个,两个,三个。

第四个时停住了。他双手摊开,仰面倒地,想像中的鲜血从他后背涌向雪地,染红了一片。

而那边,析静正要走上山脊线。她走着走着,忽然开始顺时针旋转,仿佛自已就是一个肉身的陀螺,被一根无形的皮绳抽打着。

先是缓慢地,摇摇摆摆的,双脚还踉踉跄跄的,在山坡上站不稳。旋转到一个稍微平整的坡地后,她的速度开始加快,双手也开始甩了出来,藏袍宽大的下摆也鼓成一个圆锥形。

她的白色圆形毡帽,像飞碟一样转动。帽子下的长辫,也开始甩动。但是为了保持平衡,她的手臂还略微弯曲着。

她的动作越来越流畅,让我想起了苏菲派的旋转舞。苏菲派是一种起源复杂的神秘主义信仰,强调苦修与禁欲。苏菲派信仰单一的神,托钵僧们通过高速旋转进入彻底的臣服状态,以迎接神的降临,并与之对话。

据说,诗人鲁米就是在持续旋转了三十六小时后,领悟了真理。旋转后来成了苏菲派重要的修行方式。

或许这种无意识的行为,与苏菲派的旋转舞一样,目的是与神圣事物连接。持续的旋转中,一个人就会甩掉外在,心无杂念,便会心甘情愿地臣服,是这样吗。


这时听见了析静的一声喊叫:

“天啊,我停不下来了。”

她以更快的速度在旋转,那无形的皮绳似乎抽打得更强烈了。

“那就不要停下来。”我说。

但是不行,为了强制让自己停止,她忽然蹲下身,因旋转的惯性,摔倒在雪地里,然后侧身向下翻滚,朝着寺庙的方向。

不过,斜坡还算平缓,并无大碍。我便再次鼓励:

“那就继续往下翻滚吧。”

她真的闭着眼,继续用力地侧身翻滚。这其实是同伴们经常玩的一个游戏,通常是在朝向圣湖的草坡上,大家一字排开地躺着,闭上眼,一起向着圣湖滚去,睁眼时停止,谁滚得最远谁赢。这种简单的游戏往往带来意料不到的快乐。

她连续滚了好几圈,雪地柔软,阻力也大。停止时,她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趴在地上,尝试着用双手刨雪,似乎想堆个雪人。

一会儿,她又发出惊呼:“你们看,这雪下面原来是冰雹啊。”

我们都跑过去看。她把雪下的冰雹一把把地挖出来,堆到一起,然后一颗颗地拿起来看,像是发掘了一堆夜明珠。

这时,我们才发现雪地上那些细小的脚印。这些脚印连绵不断,我们顺着它们往山顶上走,又发现了更多。

这都是动物的脚印,数来数去,有六七种不同的动物,昨晚在这山上活动。有一处脚印特别密集,还出现了斑斑血迹。

可以想像,昨晚这雪后的山坡上,动物之间发生了残酷的猎杀行为。动物才是这雪山的猎手。

我们没有能力凭脚印分辨动物,猜想可能有狼、藏狐、土拔鼠、草鼠、地雀,以及某些猛禽。但现在,它们销声匿迹。哦,其实这时能听见雪地里稀疏的鸟声,能看见天上的正在寻找气流的鹰。

小兵与福利趁着兴致,即兴模仿了一段土拔鼠追逐打架,尽管到了最后,双方的动作更像是太极推手,但是,深藏内心的童年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不知是因为意犹未尽,还是因缺氧而引起的躁动,福利还表演了两次鲤鱼打挺,一次失败一次成功,让我们刮目相看。

嘻笑间,我们发现已经走到了山顶。

往右看,是阿尼玛卿西边的峡谷,非常开阔,旅馆所在的草坡就在那儿。峡谷对面也是山峰耸立,峡谷之中,贯穿着一条高速公路,此处望去,细小得像一根腰带,但此刻有汽车的喇叭声传来,在峡谷里产生了巨大的回声。

析静忽然说起了刚才旋转时的感受,她说当时大脑一片空白,但是却想起了一个人。

“你们知道吗,阿达娜姆,格萨尔王的妃子,唯一的女将军,在死后的七七四十九天,停留在无明的状态。过去的都已遗忘,将来的还没来到。应该就是这种感觉。

“你们觉得这段时间里,忘记了一切的阿达娜姆,在一片迷茫中,会做些什么呢?”


“按佛教的说法,亡者的灵体正在穿越中阴,它在寻找出路呢。”

我说。

阿达娜姆最近频繁地被我们讨论,因为她是整个格萨尔王史诗中冲突性最强的女性角色。我甚至鼓励析静为她写一个剧本,把她当成主角。

阿达娜姆是格萨尔王的拯救者,后来成了他的妃子,但她本身原是一个女魔,是魔国国王的妹妹。因为迷恋格萨尔王,阿达娜姆背叛了自己的王兄与整个魔国,从此跟随格萨尔王,为岭国出征,斩妖除魔,成为了一个护法者的形象。

但她临终的时候,拒绝了僧侣,死后灵体飘荡,忘怀了一切,甚至忘记了她死心踏地跟随的格萨尔王。最后,阎王看出她魔性未除,判她入了地狱。再之后,就是激动人心的格萨尔王地狱救妻的故事。

“既然她忘记了一切,那么,是什么在引导她呢?”小兵问。

“是业力之风吧。”析静说。

“按唯识宗的教义,是阿赖耶识,俗称第八识。”我接着解释了一句。

“不过,这段故事从戏剧角度看更有意思。”戏剧是析静的专业,“你们觉得,阿达娜姆为何宁愿堕入地狱,也不愿遵从佛法?”

“因为她本质上还是个魔,无法挣脱。这是她的业?”小兵说。

“为了救赎?或许她以自己为饵,诱导格萨尔王来地狱救她。为了救她,格萨尔王不得不超度堕入地狱的所有灵魂。你们想想,这其实成就了格萨尔王最后的伟业。”

福利整个上午一直比较沉默,但想得很多。

“她的想法会不会很简单呢,就是不想超脱轮回。即使在地狱忍受五百年的痛苦,即使堕入畜生道,也想回到这世上?”我说,微笑着。

“其实,格萨尔地狱救妻,最感动我的一个细节是,当所有的灵魂被拯救、开始起飞时,他看到阿达娜姆的灵魂也飞升起来,超脱轮回,飞往西方净土。但是,在那个时刻,他能认得阿达娜姆,而阿达娜姆却已认不出他了。”

析静说这个的时候有点激动,其实她之前就描述过这个场景。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缘起性空、性空缘起啊,阿达娜姆已经不再是她的名字。”我说。

此刻我们正从山顶往下走,沿着与上山时不同的山脊线。今天早晨我遥望过这里,上面搭了一串风马旗塔。

“我想很认真地问你们一个问题。”析静说。

“什么问题?”

“你们也可以不回答。”

“什么问题?”

“就是,你们会如何面对死亡,想过吗?”


我们先是走过了一个白色风马旗塔,然后来到了一个绿色风马旗塔边。绿色风马旗在白雪映衬下,显得鲜嫩欲滴,像是春天的一种颜色。

其实,如果没有这场雪,这山坡上也已经呈现出一派深浅不一的青绿了。

“你们看过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吗?”我看没人回答析静,于是问他们。

“你给讲讲?你之前好像提起过。”福利说。

“其实那就是关于一个人如何面对死亡的故事。他决心把生命的最后一刻,献给乞力马扎罗,就像小说开头提到的、那只死在雪线附近的花豹一样。”

“哦,你是说,纪念雪山的最好方式,就是给它写一个故事?”小兵问。

“是的。或者反过来,一个故事最好的修辞,就是一座雪山。”

这个时候,析静蹲在风马旗下,独自垒一个小雪人,一个迷你版的雪人。因为找不到黑色的物件,所以,它只是一大一小两个白色雪球,没有眼睛,没有鼻子,但谁都看得出来,这就是一个雪人。

“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雪,在这世上,有谁不喜欢雪的吗?”她拍拍手上的冷雪,问道,但并不寻求回答。

我们继续往下走,越过一个分隔牧场的低矮的铁丝网,走向一个大斜坡,寺庙就在眼皮底下了。

整个寺庙依然别无他人,也依然没有一扇门打开着。如果说与之前有什么不同,鸟鸣声越来越稠密了。

我们没有马上回到车上,还想再流连一番。这时传来巨大的响声,像是什么东西从高空砸了下来,把我们吓了一跳。

遁着响声过去,才发现原来是巨大的雪块,从寺庙屋顶的瓦沟里,整条滑下来,打到了地面上。

雪在午前一动不动,但现在已经是中午。

雪的融化就从屋顶开始,寺庙的屋顶都用金属片建造,金色的表面相当光滑,一点点水就会大大降低摩擦力,瓦沟里的整条雪就会因自身的压力,从屋顶抛下来。

虽然不时能听见这种响声,但要完整看到雪块抛下来的过程,却并不容易。

不约而同地,我们又齐刷刷站到一起,视线盯向了一个装饰着美丽飞檐的金色屋顶。屋顶上一半的雪已经消失,另一半表面纹丝不动,也许蠢蠢欲动。

我们没有说话,静静地等着,时间在各自的意识里似乎凝滞了。一分钟?五分钟?一刻钟?还是更多?我们都沉浸于短暂的自我迷失,仿佛那是一种集体无意识。

当一长条雪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从瓦沟里轻盈地滑出,抛出白色弧线,又沉重地砸到地面,发出死亡般的响声后,我们都长吁一口气。

但是仍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转身上车,迅速离开,把整个山谷让给即将来临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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