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沈颢 2025-04-17 11:06 北京
我又回到了那个河边小镇。
尽管城里有更舒适的房子,父母还是喜欢住在父亲年轻时教书的小镇。那也是我成长的地方,在十七岁之前。
那是河海相交的区域,在杭州湾北岸,是个真正的鱼米之乡。河流纵横,一望无垠的稻田,松树、杉树与香樟树遮蔽下的乡间小路,竹林与凤凰树簇拥的村庄。
这是我少年时留下的印象,带着浓厚的乡土气息。唯耕唯读,这四个字是那时候父亲写春联时经常用的一个词,是对这种乡土生活的合理期待,也是他心目中的理想世界吧。父亲是我的中学语文老师。
但这种理想,在我这一代还没成长起来时就粉碎了。时间大概在八十年代初,我那时十一岁。我想,当时的起因是父亲给了我一辆自行车。
在学会骑自行车之前,我的活动半径基本依赖于走路的耐力。那时候很少公共汽车,而且我晕车,坐车对我来说是一种忍耐力的考验,几乎每次都失败,总是弄得脸色苍白,吓坏了家人。
但是我那时候喜欢坐船。母亲和我一样,晕车,但喜欢坐船,所以,出门,她会带我去码头坐船,那种定点定时来往的封闭的大船。
因为河流密集,当时人们的生活与经济活动都依赖于河流,船是最主要的交通工具。同时,公路正在兴起,汽车蠢蠢欲动,试图取代船的地位。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坐船经历,却来自于父亲。那时候还小,有一天,父亲借到了一艘木壳船,是那种在内河活动的微型渔船,样子像竹笋上剥落的壳,两头翘。这种船很常见,只能坐两个人,因为小巧方便,是那个时代的代步工具。
那是早春的某个清晨,因为是在刚开始有记忆的年龄,所以现在想不起来,是出于什么原因,父亲要带我去外婆家,也可能是要送什么东西去,不得不用船。
我喜欢去外婆家,尤其是在夏天,外婆家一带有最好吃的西瓜,但之前一般都是走路去,顺着机耕路走上半天,穿过七八个村子,四五条河流,路程不到十公里。
这次不一样了,记忆中的我趴在船头,非常好奇。父亲坐在船尾,划着木桨,不时地提醒我坐好,不要晃动,掌握平衡,因这这种船吃水特别浅,容易颠簸掉下水。
不过我很小就会游水,并不是很担心,还巴不得掉进河里。只是初春时分,把手伸进河水里玩了一会儿,感觉还比较清冷。
就这样我们出发了,初春的河,水位已经比较高了,父亲选择顺着小河,没有进大河。河面并不开阔,有时抬头能看见,两岸向河中央伸展的巨大的凤凰树,靠得很近,几乎能握手了,但永远留着一条缝,非常友好的样子,不会相互抢夺空间。过不了多久,就该盛开满树的红花了。
村子沿河而建,人们依河而居,都已形成了惯性。几乎每户人家都有河边石阶,以及属于自家的一段河,虽无明文规定,但也形成了公识。
当然,河水是流动的,谁也无法拥有,但可以拥有水面的某个空间。他们会在这里养殖用来喂牲口的水生植物,最多的是水葫芦,能在水里自我繁殖。有时一棵水葫芦能长出一大片,都不用竹杆去拦截,只好一根绳子系住,它就不会随着水流漂走了。
当然,我更关注石阶边有没有下鱼线。一根线上连着一串竹制的鱼钩,比牙签短,用最有弹性的竹子削成,在盐水里浸泡后能弯起来,然后戳上一粒用水浸泡过的大麦,做成诱饵。
这样的鱼线一般是傍晚放下水。晚上河面安静,没有来往船只,台阶边的水里有淘米或洗碗导致的食物残渣,鱼群会前来觅食。
等早上,轻轻地拉上鱼线,就会看到鱼因为啄食大麦,嘴里卡住了一根恢复了弹性的竹签。以鲫鱼为多。
早晨的石阶上一般都有人,有些蹲着刷牙洗脸,同时把水面当成镜子。有些在洗菜,还有些在洗衣服,还有些在与对岸的人聊天,感觉人类大部分活动都是在河边完成的。当小船经过的时候,会泛起一涟漪,人们就会后退到上一级台阶。
其实河岸也并不高,河岸上有小路,所以,这个时候,路上也会有人在走着,大人去赶农活,孩子去上学,小商小贩正在走乡串村。岸上有些地方竖着水泥杆,上面有高音喇叭,正在播报新闻与报纸摘要,在春日的田野里,那些声音恍恍惚惚,传不了多远。
父亲一边熟练地划着船,一边跟遇到的每个人打招呼,有些会说上几句话。他虽已做了好多年的语文老师,也有些人其实并不认识,但相互之间似乎没有陌生感。
他们会说说天气,说说去年的收成,今年的雨水之类的,其实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说本身。等我到了父亲当时的年纪,我发现自己也特别喜欢与陌生人说话,可能就是受了影响吧。
偶尔父亲也会略感紧张。挂桨机的水泥船经过的时候,泛起的涟漪比较大,形成波浪,会让我们的小船晃荡起来。小船不仅吃水浅,而且船舷低,有时大浪撞击后会翻进船舱。不过,这种时候,我是最兴奋的,父亲总是大声提醒我注意安全。
除此之外,我完全被河面视角迷住了。从河面上看周围的一切,天空,村庄,遇见的人,河流,都与往日在地面上看到的不一样。心想,可能这就是一条鱼的视角吧。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记得当时是很骄傲的。
即使现在想起,船上的人,岸上走路的人,以及石阶上的人,相互之间的互动,特别像是一种流动的戏剧场景,非常迷人。
最惊奇的,就是遇见各种不同的桥,并从桥底穿过的时候。我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尤其是穿过独木桥,从水面的视角看,桥上经过的人显得像是杂技演员在走钢丝似的。
但是更多的是石桥,从水面往上看,石桥的底部也非常好看。每次经过一座,我总是问父亲,这座桥是不是爷爷参与修建的。爷爷曾是远近闻名的木匠,人称“二师傅”,但也会泥水匠的活, 这在当时算是跑江湖的全能型人物,虽然不会看图纸,但当地不少桥都是他修建的。
爷爷留给我的经典印象是,冬天,头戴雷锋帽,帽耳向上竖着,但没系上,嘴里叼着没有过滤嘴的香烟,两只手互相插在袖口里,身上穿着掉了扣子的大衣,时常用草绳系紧腰部,草绳里插着一把锋利的斧头。一副要砸烂整个旧世界的派头。
在很久以后,我拿自己当时的小世界与外部世界作对比。就在我迷恋河流并形成记忆的时候,在联邦德国一侧的柏林墙边,大卫·鲍伊正以后人类、后性别的姿态,演唱了他自己创作的《英雄》,这首伟大的歌曲,遥遥领先于柏林墙的倒塌,统一了两种不同的意识形态。
自从有了自行车后,我看待周围世界的角度开始发生更大的变化。
除了吃饭睡觉上课外,其它时间,我都和自行车在一起,仿佛它是我身体延伸的一部分。
那是一辆二十八寸的永久牌自行车,和其他拥有自行车的人一样,它成了我的代步工具。刚开始,我骑着它,在以前步行过的路上来来回回,或者,沿着河岸,去重复坐船经过的路线。所以很多时候,骑行在狭窄的乡间小径上。
很快,我突破了熟悉的活动半径,向陌生的地方出发,生活方式也由此悄然发生变化。
虽然故乡是河海交汇区域,从小镇到海边,也只有四公里,走路一小时就到了。但之前,我的活动区域还在内河一带,分布在小镇通往县城的河流周边。
当时,县城的中心在东湖,旧称当湖,是一个由五条河流汇合形成的湖泊,也是当地的交通枢纽与文化中心。清朝乾隆年间,棋手范西屏和施襄夏就是在这儿,展开了十局对弈,成就了后来的经典棋谱《当湖十局》。这是我一直仰慕的事儿。
母亲时不时带我坐船去湖墩公园,我从那儿听说,从东湖出发,可以坐船去往上海和杭州。想着,或许有一天,自己也能从这里,顺着水路走去更大的世界。
但自行车改变了这些想法。我发现,有时候自行车自己会找到该走的路,不是我带着它,而是它带着我。
越来越多地,我避开内河一带,顺着小镇往南的狭窄乡道,去往海边。那原先是一条机耕路,后来铺上了石子,两侧种上了杉树,成了乡道。乡道两侧外是村庄与稻田,西边还有一条平行的人工河,非常宽,是条入海河。
骑车不到一刻钟,就能到达海边,吹到带着腥味的海风。而沿着海岸线,有一条相对宽阔的、柳树遮敝的路,那是一条真正的柏油马路,据说还是战备公路,它的修建与几十年前一场败战有关。
沿海公路左右两个方向,左边是往上海,右边是往杭州。我不停地向外探索,每次都试图骑得更远一点,看到不一样的东西,但傍晚时我必须掉头回家。
有次在这沿海公路上,我看到了一个金黄头发的男人,他细高个子,用一块围巾挡住了脸。当时他正坐在一棵大柳树下休息,旁边放着一辆我从没见过的弯把单车,尽管很脏,但非常漂亮,不由得吸引了我。
靠近时我才意识到这是一位外国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老外,在八十年代初,这种情况非常稀罕。见到我靠近,他站了起来,拉下面罩,露出友善的笑容。我们没法用语言交流,他做着手势,展示他的车,以及挂在车上的包裹,又拿出地图指来指去。我终于明白,这是一位全球骑行者。
这给了我从未有过的启示。我很快意识到了,只要自己愿意,就靠一辆单车,顺着这条公路,或许我也可以去往任何想去的地方。它与整个外部世界是更快地连接的。
但我并没有这么做的冲动,只是在脑海中,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的含义。
我生活的小镇很小,传统意义上,只有一条主要的石板路老街,沿着一条河的北岸展开。后来在南岸,又有几条粗糙的水泥街,整个发展势头是朝向海边的。
小镇的长远历史无具体考证,但最早可追溯到明朝万历年间。在小镇东南海边,曾经是广阔的盐田,当时,为了运输海盐,专门开挖了一条运河,就是如今流经小镇的这条河。这条运河通往县城的东湖,可以把盐转运外地。小镇因盐而成,由此而始。
不过离小镇不远,一九六九年挖掘另一条与老运河交叉的出海运河时,发现了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后来陆续发现新的遗址,形成了一条东西向的遗址带。
所以,当地流传着很多有关古墓的传奇故事,令孩子时的我们听得津津有味。
不过,很难想像,新石器时代的原住民们究竟是怎样在此生活的,那些从遗址中发现的玉器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后来这些先民又是如何从这块土地上消失的。
我,甚至我周边的人,从未将自己与遗址上曾经出现的先民,有过什么联系,在心理上,将这些古人当成了平原上的游牧者。他们来自于远方,在此建立过文明,用堆土的方式埋葬了亲人,但最终又流向了远方。或许,当下的我们也是这样的命运。
从精神面貌上说,即使这样的小镇,也有两种文化。这两种文化的差异并不大,也仅仅是因为生活环境的细微区别,以及生产方式的不同,形成了不同的世俗习惯。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从饮食上来说,当地人将食物分类为本地产的地货、河货、海货,以及从南部山里来的山货。在以前,山货是比较少见的。
而在其他三样中,地货与河货是可以放心食用的。但身体稍有不适,哪怕咳嗽,就会忌讳吃海货。他们对海里来的物产有一种戒备之心。
当地最重要的家庭仪式,是过年,“年”在当地是一整套流程。流程的核心是做一桌“年饭”,邀请天上的祖灵们回家用餐。祖灵用餐的满意度,很可能决定了赋予保佑的力度。
祖灵也有法力,不只可以自己赐福,还是人间家庭与仙界天庭之间的中间人,可以恳请天庭中法力更强大的神仙菩萨,保佑自己的后代。
用来作供的年饭,既不能有山货,也不能有海货,只能是河货与土货。而河货中也有讲究,在我记忆中,即使鱼类,也以鲫鱼为主,鲤鱼也是万万不能摆上桌的。所以,在过年前两天,准备好一条大小形状完美的鲫鱼,是家务重点之一。
这就是以稻作为主的内河文化的体现,即使只有四五公里那么近的距离,它与靠海吃海的海洋文化也存有差别。
内河文化温顺、平和、恭敬、隐忍,是典型的江南文化的内核,是我孩提时的言传身教。而海洋文化相对直率、硬朗、冒险,不过有着同样的恭敬。
当我整日骑车徜徉于海边公路,沙滩,山林,并开始迷上爬山、游泳,在海滩上奔跑,并开始拥有一帮同样骑车冒险的小伙伴时,我的少年时代来临了。
就像出海河一样,我从淡水冲入了咸水。
海边有一座山,孤零零的,我们就叫它独山。
如今,小镇也以此改名,彰显小镇的海洋气质,因为这一带发展成为了海港区域。而原先的小镇,成了这海港区域下的一个社区。
而在以前,它有另一个名字,在口头上,当地人以一座著名的桥来命名它,虎啸桥。
确有其桥,始建于清朝乾隆年间,后来又经过翻建。曾经的虎啸桥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那也是我们孩时的游乐场所,小镇发生的故事都从这里流传出去。
以一座桥来命名,彰显的是旧时的内河气息。当地河流纵横,因此桥也特别多,以桥来命名一个地方是约定俗成的惯例。
当然,从旧时的行政区划上来说,小镇也是乡镇所在地,而且有一个女性化的正式名字:黄姑。在日常口头语中,当地人比较少用它。
小时候弄不懂这个名字的由来,它像是一个突然长出来的名字。不过,我很喜欢,听上去像是黄姑娘或黄姑姑的简称,含着一种柔情。
后来去北大上学,因为翻看音韵学的书,才弄明白,黄姑指的不是一个女性,而是一个男性,而且,居然是牛郎。想想真是可笑,一直以为是在女性的芳香与温情里长大,后来发现那是浑身臭烘烘的男人的怀抱,有点错乱。
“黄姑与织女,相去不盈尺”,这是后来读到的李白的诗。在前互联网年代,要检索到这样的信息确实不太容易。“黄姑”其实是“河鼓”的音变,而河鼓星靠近牵牛星,河鼓就成了牛郎的别称。古人命名真是曲折啊。
从这个官方正式名字推断小镇的历史,或许与之前的理解有些不一样了。既然以牛郎的概念命名,一定是把虎啸桥想像成了鹊桥。那么,大概也是先有桥,再有镇,说明小镇的历史不会超出清代乾隆年间了。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这种男耕女织的生活,正是命名人所希望的吧,也是内河文化的典型象征。我想起了父亲喜欢的“唯耕唯读”四个字。
小镇的西边还有条出海运河,而独山就在这条河的入海口边上。独山并不高,松林密布,有缓坡有悬崖,鹤立于周边的海边平原,是好高骛远的流连之地,我和小伙伴们熟悉它的每一条小径,几乎摸过它的每一块岩石。
由于此山扼住了杭州湾的喉口,所以很早前就具有了军事价值。山里有很深的人工防空洞,里面乌漆墨黑,又蛛网般复杂,是当地每个男孩成长中首选的探险之地,只要能独自进去完整地走一圈,那就能配得上男子汉三个字。
当然,这只是勇敢的初阶。如果想要进阶的证明,那就是去海里野泳,而且是台风季的海。
杭州湾的海边由于独特的洋流现象,再加上附近河流泥浆俱下,海水非常浑浊。少年时的我们,总有一种美好的想像,只要游得足够远,就一定能看见蔚蓝色的海,因为照片上的海都是蓝色的。
所以,只要你说看见过蓝色的海,并能说清楚它是怎么样的,就足以证明你真正的勇气。而且,在当时,我们都认为,只有在台风来临之前,远海的海水才是最蓝的,这时一定能看见最美的大海。
那几乎是一次冒险。印证了孩提时父辈们对海洋的暗黑想像,以及对我们的告诫:不要靠近海,它喜怒无常。
在独山的西侧,有一片海滩,长约五公里,当时荒无人烟,只有野生的芦苇与棕榈。海滩另一头连接着一片山脉,那片山脉共有九个山头,和独山比起来,那儿错综复杂,号称九龙山。
我和其他四位小伙伴,一起从独山的西山脚开始下海。我们把衣服放在一棵矮棕榈树根下,那儿刚好有一个洞,自行车也停在边上。
夏日午后的阳光很好,而且我们也在海滩边眯了一会儿了,精力充沛。听说午夜可能有台风,但此刻风平浪静,正是游向远海,观看蓝色海洋的好时机。
我们一起往外游了三四百米远,一边游一边互相打着招呼。我们没有任何准备,纯粹野泳,没有救生设备,甚至没有泳帽和泳镜,事实上也没有专用泳裤,一般情况下,我们都是游完后躺在沙滩上晒干短裤的。此时海滩上,也没有任何其他人。
开始一切正常,与以往并没有两样,远处金光闪闪,有些耀眼,但一想到蓝色海洋在等着,就如同塞壬的歌声,充满了诱惑。海水浑浊,游泳时我们也尽量避免把脑袋浸入海水之中,那样容易眼中进沙。
当我们稍感疲惫,就会在原处踩水,人直立在水中,用脚板拨水保持平衡,或者干脆仰泳,四脚朝天,静止在海面上。不过仰泳适合在两个海浪之间的过渡阶段,不太容易掌握。
不知道从哪个瞬间开始,我感到海浪大了起来,刚开始以为只是游得有点远了,属于正常现象。但这时听见后面有位伙伴在大喊:
“刮台风了,赶紧往回游。”
还没完全听清,一个大浪就拍了上来。已经看不见其他小伙伴的踪影了。
这时才发现,海水已经改变了方向。台风驱赶着海浪,并没有一个渐变的过程,流速马上变快了,连天色也立即暗了下来。
我有一丝的慌张,因为身体在水里已经有了被水流纠缠的感觉,这是一种可怕的直觉,必须拼尽全力挣脱。现在回想起来,都有点发麻。
而当时,迅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驱动,百分之百的注意力要用在如何分配体力、调整方向、顺利回到海滩上。因为底下的水流与海面的洋流并不是一个方向,很快形成了漩涡流。
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能凭直觉。我先是被突起的海浪冲到了一片尖利的礁石附近,这是附近最危险的海域。好在我水性还好,不顾眼里进沙的危险,钻进了水底。在水底憋着气,一阵猛冲后才逃离了礁石区域,但手臂还是不可避免地,被礁石上的牡砺划伤了。
当我从水底钻上来时,看见另一个小伙伴也刚刚逃离这片区域,而水底混乱的洋流正在把我们往不同方向带走。
此时风特别大,我喊了几声,但声音根本传不出去,反而呛了几口海水,盐水让嗓子生疼。我想向他靠拢,彼此有个照应,但很快几个巨浪过来,互相就看不见了。不过,我相信他的水性。
在无法了解别人状态的情况下,每个人都只能独自面对风暴,先让自己回到安全的海滩,同时充分地相信别人。这是我少年时代最大的教训。
当然还有,台风永远不会在人类预期的时间准点到达,要么提早,要么迟到。
我被迫游了一条非常曲折的路线,根据随时变动的风向与潮流,调整着自己与海滩的角度。这样才能借上它们的力量,让紧张的身体得到放松,而不是对抗。
并不能把身体直着朝向最近的海滩,以为两点一线最快,但那样可能永远到达不了。
节约体力与时间最重要,至于在哪儿上岸,已经无所谓了。
当我终于从海中爬出,跌跌撞撞,又躺到海滩上时,虽然已经精疲力尽,但微微还有点兴奋感。而且并不惊讶地发现,我上岸的位置正在海滩的另一头,靠近九龙山的东山脚。风暴之海把我在水里拖曳了将近五公里远。
前后没隔多久,我看见另外四位小伙伴的身影也从海浪中爬出来,位置与我也没差多远。我们各自躺在沙滩上喘了好一会儿,平息下来,突然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当我们讲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有过海边生活经验的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而我们几个小伙伴,在往后的岁月里,每次聚会时都会回忆起各自的细节,最后又都是以哈哈大笑结束。
更有意思的是,故事传播久了,就变成了公共的记忆,就有越来越多的我们五人之外的其他伙伴,会说,当时他们也在。他们还会绘声绘色地,在别的场合讲起这个故事,好像这也是属于他们的。
所以,有时我也被弄得有点恍惚,当时在海里的,只是我和其他四个小伙伴呢,还是说我记错了,其实有更多的小伙伴呢。不过,这样也很好啊,有一种有难同当的幻觉。
从那次以后,我们再也不提及蓝色海洋这回事了。浑浊的泥浆色的海水其实也很美,至少代表了一种粗野之美。但我们的冒险继续,接下来把目标对准了野海滩另一头的那片山脉,九龙山。
如今的九龙山,发生了一个类似“了不起的盖茨比”式的故事,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但这是后话。
少年时代的九龙山荒芜一片,海边起伏的群山中,林莽与坟场,山中秘道与戒备森严的雷达基地,最湍急的峡流与可望不可及的岛屿,纪念碑与灯塔,海滩上腐朽的船钉与可疑的瓷片,采石场古老的植物化石,无法识别的动物足迹,以及怪异的鸟的嘶吼声,等等,都形成了不可思议的吸引力。
对于刚开启对世界好奇之心的我们来说,那儿各种新奇事物应有尽有,符合所有探险的元素,仿佛就是世界的尽头与冷酷仙境,有一种令人颤抖的幸福。
爷爷曾经对我说,他年轻时在那海岛上避过难。虽然不知真假,但是每次临近那片因布满了漩涡而无法跨越的峡流,望着对面的虚无之岛,我就有点激动。
很多年后,峡流之上修了一座桥,我终于登临小岛。在一个石亭里休息,意外地发现,这个亭子居然是为纪念李叔同修建的。想起县城东湖边、莲花状的李叔同纪念馆,倒也并不能表达太强烈的惊讶。
更巧合的是,当中年的我度过劫难,重获自由后回到故乡,无意中去到的第一个散心的地方,居然就是这个小岛。而去的第一个公共建筑,居然就是李叔同纪念馆,我去看他临终前留下的最后四个字:
悲欣交集。
当然,去纪念馆本来的目的,是重读他书写的巨幅心经。在占了一整面墙的作品前,站了很久,读着一笔一划,感受其中如鹅卵石般不露痕迹的生命态度。
当然,人当少年时,游荡久了,就会听到一些心仪的传奇故事,大多是关于往昔岁月的草莽英雄:海盗、流寇、反抗者、烈士与游击队,等等。
但也有例外。如今,在九龙山某处海边悬崖,有一块碑写着,悬崖下曾经有一个渡口,那是红楼梦第一次出海的地方。当初的传说,变成了当下真实的景点。
但有意思的是,此处渡口并不是正式的港口,按某种惯例推断,这里可能是走私船的临时停靠点。难道是海盗或偷渡客把红楼梦传播到了海外?
正式的港口就在九龙山的西山脚下。那儿也有一个小镇,它的历史应该更久,接近一个小城的规模。在少年时代,我很是羡慕这个小城,因为它紧挨着群山与海洋,多数的传奇故事都与此地有关,而且,它是交通枢纽,有一个长途汽车站。
小城中我最喜欢的,是一条垂直伸向海里的海堤。海堤上有一排结构低矮的木房子,相互紧紧挨着,每个房子都有阁楼。涨潮的时候,潮水会漫上海堤,有时短暂漫进房子的底层,人们就会转移到阁楼上去,等到退潮后再下来。因为大多是海鲜类商铺,所以,并不造成困扰。
台风季的时候,海堤上就不能站人了,狂风能把人直接刮进海里。但我喜欢那种感觉,我和小伙伴的冒险之一,就是在涨潮时分骑上海堤。而在台风时节,我最爱看的景象是,潮水冲击海堤掀起巨浪,有些浪花的碎片会直接翻过那些房子。
这种浮士绘式的海堤景象,其实在日本的电影中经常看到。事实上,这条人造海堤就是官方最早的港口,而这座历史悠久的海边小城,也与日本有着深远的联系。
九十年代末期,在一本日本学者有关江户时代中日关系的书中,我读到了一个故事,与此处海堤有关。
德川幕府向中国商人订购了两头大象,这两头大象从越南起身,先被运载到中国东南沿海,然后转搭船只,远渡重洋来到了日本港口长畸。母象在途中死去,公象继续前行,徒步了1480公里到达当时的江户、现在的东京。因为是最后要去京都谒见天皇的神象,所以被册封了官位,一路上引起了轰动。
此事有详细的记载,而我从中读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也就是东南沿海转运的港口,那个小城。
后来,当我再次来到古老的海堤怀旧时,发现那一带早已经被填平了,成了海滨公园。
但我还是凭吊了一番。二百七十年前,一头来自异乡的巨型大象,如何站在狭窄的海堤上,年轻的眼神迷茫又好奇,大耳朵缓慢地扑腾着,但并非迎风招展。它刚完成了一段艰难的旅程,又要迎接下一片海。
尽管只有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程,对于那时的我,小城就像是一处别院,并不遥远,却又代表着远方的全部意义。
有时,它与我居住的小镇似乎又是一种孪生关系,成了我故乡的一部分。即使我早已离开,也会时不时梦回这有着浮士绘式海浪的地方。
曾经有一个姑娘几次问我,你的老家在哪儿。不知出于什么样的潜意识,但一定不是出于自我保护,最后从我口中答出的,是这个小城。
那个年代虽然已有手机,但是还不能上网,更没有网络地图。几周后的某一天,我意外地接到了这位姑娘的电话,她很兴奋,甚至有点喜出望外。她说正站在小城的某条大街上,对面有一所学校,问是不是我曾经读书的地方。她还说,已转了一圈,这里很好,每个人都很亲切。
我当时就非常后悔,也有点羞愧,但为了让她不至于失望,就说是的。
然后她热情洋溢地参观了我少年时代理想中的小城,但那时的小城,其实与过去大不相同了,尽管它的名字还叫乍浦。
这事对于我来说,某种程度上形成了一个心理阴影,虽然阴影的面积并不大。在高窗时期,回顾自己简陋的人生轨迹时,我再次想起了这件事。是怎样的原因,会让人下意识地给故乡找了一个替身,这是一种怎样的冲动呢。
不过,虽然仍然怀有羞愧,但在当下苦难的陪衬下,这种错误居然在回忆中开始散发出一丝美好的光环,这是时间的魔术。
“给我一个永远的谎言”,我想起中岛美雪的这首歌。当时的我,还记录下了高窗下的怀想,它是一首诗,《那个在电话里喜出望外说“喂”的人》:
她找到一所学校认定我在那里度过了美好的少年时光她站在操场上像站在世界的中心然后,拨通了我的电话喂,如此幸福的声音
其实,我的小镇在二十公里外同样的海湾同样的夏天同样的风和雨同样金黄的菜花它们像一对孪生的姐妹对我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但是,我没有纠正她让她享受美好的现场
少年时的我,也喜欢骑车去她那天站立的地方希望碰到心仪的姑娘或许,在这个隔壁小城里确实生活着另一个我另一个更适合她的少年就在她观望时从她面前骑车经过但是,她和我都不曾认识他”
十七岁那一年,我记得是九月五日,我离开了小镇,前往北京读书。
也是在那一年的春天,大概是五月,从小镇到独山的公路开通,是一条柏油马路,直接连接到沿海公路。正如我理想的小城一样,小镇从此有了正式的公共汽车站。
和我一起的还有一位同学,他去清华,我去北大,这是我俩在高一暑假下围棋时一起定下的目标,结果都实现了。
他也是我最好的学习伙伴,初二下半学期前,我们一起自学完了整个初中课程,进入高一之前的暑假,我们又自学了整个高中课程,所以,才能有多出来的时间用于游玩。
同时,我还花了大量时间用于阅读,几乎把学校小图书馆的书翻看了一遍。有时出去玩还在口袋里带着书本,后来这成了我的习惯。所以,只要有书陪伴,有时在别人觉得无聊的地方,我也可以津津有味。
我至今还记得那天在公共汽车站的场景,晨雾刚刚散去,小镇显得格外冷清,烧煤炉的气味飘荡了一夜仍有余味。我站在那儿,有那么一阵子在发呆,面对着一个未知的世界,有一种强烈的疏离感紧紧裹住了我。所幸那时年少无知,难以理解人总在孤立之中,幻想以燃烧的自我,热情地拥抱新世界。
父亲的朋友开车,从公共汽车站出发,经过新修不久的柏油马路到达独山,转到沿海公路,往东,将我们送去最近的火车站。那是上海郊县的火车站,金山卫火车站。
这是一个我熟悉的火车站,在此之前,我已经骑着自行车,转遍了这个石化小城。它比我理想的小城大,却是一个工业化小城,四处矗立着排放白色气体的烟囱,在夜晚还能看见有些喷着火。空气中总是飘荡着一丝古怪的气味,甚至在还没进上海的地界就能闻到。所以,在我们口中,就叫它石化。
它的正式名字金山卫,其实得自于一座明代洪武年间修建的卫城,用于防御海上来的被当地人称为“东洋人”的倭寇。但可悲的是,在将近五百五十年后,东洋人的军队还是从海上抢滩,轻易攻占了这整片地区,并以此围攻上海城区,直接造成了松沪会战国军的失败,上海沦陷。
在此之前,经由金山卫火车站,我已经去过上海几次。高三毕业后的这个暑假,我频繁地往上海方向游荡,虽然有些茫然与不知所措,但是心想,也许我未来的方向在大城市。
只有在那儿,才有机会发掘自我的天赋,与不可知的力量频繁碰撞,得到淬炼,最终获取人生体验。当然,失败了就回家。
在从上海去往北京的火车上,我的对面坐着一个去北京舞蹈学院上学的女生,她瘦弱得像是家乡小镇上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女孩。她的母亲在车窗外吩咐了几句,火车离开时挥了挥手,然后她就一直在哭,令我有点不知所措。那个年代火车上很挤,但每个从中间过道经过的人,都会先看看她,再看看我,漂给我一个个读不懂的白眼。
好不容易等到她由哭泣转为啜泣、望向窗外的时候,我鼓起勇气,想表达一下问候。其实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主动与一位陌生女孩说话。从我口中蹦出的是这样一句话,至今令我印象深刻:
“你为什么这么忧郁。”
是的,我用的是一句书面语,反问句式的肯定句,生硬滑稽,虽然不乏真诚。
当时的我像是从一本书中走出来的人物,这样的语言是从哪儿来的呢,肯定不是歌德、雨果或狄更斯,可能是内心苍白的叶赛宁吧。不过,那个女孩确实再也不哭了,但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因为那个句式无法回答。
终于,经过多年以后,现实给了我一个响亮得直上云霄的耳光,宣告了我的失败。这失败有点彻底,仿佛开启了另一次人生。
我从北方,又去了南方,终究没有想到,会在故乡与上海之间的某处高墙之内,失去了自由。在那儿,夕阳之下,有时我会站在窗口,望着西南方向,等待着月亮或木星次第亮起,在那白色与金色的光浑相互交映下,并不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小镇。
我童年时代的河,少年时代的海,还会记得我吗。每逢台风季节,就会想起,自己和小伙伴们还在潮水里拼命挣扎。对,就是李叔同说的人生态度:勇猛精进。
当我重获自由,家人接我回家,开车走了一条以前没有走过的高速公路,并没有花多久时间。现实的距离比想像中的更近,我感觉自己之前所有的怀念,累积起来,排成队,几乎是可以到达故乡的。
花花陪我在小镇呆了段时间,然后她要独自先回广州。
她开着车,我们一起从小镇到达金山卫火车站,我十七岁时离家的第一个车站,她要从这里坐火车进城,再转去虹桥机场。
这是父亲的车,前几年,为了能够每个月开车去探视我,父亲学会了开车,然后花花给他买了这辆车。
到火车站后,花花让我自己把车开回去,我有点忐忑,因为几年没有开车了。我把车开得很慢,穿过少年时熟悉的城市,发现它变了很多,有点说不上来的陌生感,它在我眼中变得平凡了。
我穿过上海与浙江的交界,继续往前,就是少年时代的沿海公路了。两边的杉树和香樟树长得很高了,忽然发现以前的柳树所剩无几。这时夕阳西下,光线直直地照进前窗,让人睁不开眼。我放下遮光板,把车开得更慢了,不到二十公里的时速。
左边就是海,虽然隔着一小段沙地,以及堤坝,并不能看见,也听不见,但我能够感应到海,潮水冲向堤坝的节奏也很慢,几乎与我的车速一样慢。
右边是稻田与村庄,我熟悉这些村子,但在夕阳的反光里,我看不太清楚它们的样子。稻田刚刚由绿转黄,正是成熟时节,虽然看上去模糊一片,却正是最美的时候,整片稻海呈现出梵高式的主色调。
我享受着这慢节奏,似乎也能闻到打在我身上的金色余晖的气味。就在某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这是四年来第一次,我独自待在一个空间里,尽管这个空间只有车箱这么小,但是非常安全,非常私密,而且是流动的。
没有铁丝网,没有哨兵,没有监控器,没有监视者,就我一人,不用准备随时起立,喊出我的代号。
当我意识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很快地,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在这条公路上流泪,我少年时代的公路,我曾经的梦想,就是沿着这条公路去往外面的世界。我决定就让它流吧,真正属于自由的眼泪。
当公路走向偏离夕阳,不在一条直线上时,我才能看清前面的房子,熟悉的村庄发生了变化。先是看到一些房子已被拆除,宅基地上只剩一片瓦砾,然后又看到几台黄色推土机,正在推倒另几栋房子的屋顶与墙壁。
一片衰败之相。村庄正在进行整体搬迁,估计是搬往小镇边上正在拔地而起的高楼。村庄的原来的土地,要么划入扩建的港区,要么划入新的政府规划,这一带将建一个万亩稻海项目。
原有的小农户作业方式已被淘汰,代替的将是工业化的生产模式,号称“大包户”。村庄正在逐渐被消灭,当然接下来,乡村的传统生活也将面临瓦解。
我把车开得更慢了,估摸着按少年时骑自行车的速度向前。看着一路上的败相,带着复杂的心情,再次悲从中来。
我在铁窗内遥想的景象,童年与少年时代乌托邦式的一切,都将烟消云散,再也回不来了。
接下来的几年,我不停地,在青藏高原与故乡之间来回穿梭。
我在高原上徒步,在山林里生活。高原似乎成了我的第二故乡。一段时间以后,我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在高山上寻找原乡逝去的东西。
而每次回到小镇,都会发现又有一些村庄消失。而提醒我的不是别的,而是不断听到的白日烟花。
即使发展了不少,小镇依然很小,感觉很多街道都在相互靠拢,它们喜欢挤在一起。
家在一座公寓楼里,边上有条街,顺着这条街往前五十米,过一个没有红灯的十字路口,再往前一百五十米左右,便是一座养老院。
附近的村子拆迁后,因为待搬入的小区还没建好,村民只能临时住在镇上或周边的出租屋里,政府会补贴这部分租金。
与原有宅基地上自家的房子比起来,临时搬入的出租房都比较小。最主要的是,按当地风俗,房东不允许年纪太大的老人住进来,如果租客在自己家里过世就很不吉利。
所以,没有办法,不少家庭就会把家里老人暂时送进养老院过渡。
三年疫情,拖慢了所有工程的进度,包括为这些搬迁户新建的小区。不少老人就在养老院中、而不是自己家里,无望地离世。
按照当地人规矩,出殡的时候要告知天地人间,以前的传统是放爆竹,现在是放烟花。在白天,虽然看不见天空中那绚烂的烟花,但一声声巨响,告诉这个世界,有位善良的老人走了,也告诉下一个世界,有位可怜的老人正在前来的路上。
小镇太小了,一枚烟花的爆炸声就能覆盖全镇。无论在小镇的什么位置,都能听见,都能明白,这镇上又少了一个人,苍老的灵魂正在小镇上空徘徊,小镇染上了片刻的悲伤。
因为离得近,家里听得特别清楚。每次母亲听到这样的响声,就会放下手上任何正在干的活,低着头静静地站一会儿。
在疫情的某段时间,这样的响声太频密了,听得母亲的心里很难受。那三年的除夕夜,每逢家里祭祀完祖先,按规矩也得放喜庆的烟花,母亲却阻止了,说今年烟花的响声太多了,她已经听伤了。
在疫情后,这样的烟花声稀疏了一些,但仍时有响起,母亲还是那样,一听到就低着头静立片刻。而我,还会由此想到,那些消失的村庄。
随着周边村庄的逐渐消失,小镇越来越像一个孤岛,它与身处的环境正在失去原有的联系,但又不知该如何重建。
有时,我感觉它越来越像一个主题公园,跨越不同时代的、带着明显的叠代痕迹的景观之地。而我们,似乎都生活在这自我观赏的玻璃罩里。
我想,或许我可以试着从这种失去中找到点什么。
疫情开始后,由于交通阻断,出行相当困难。
我一度也被困在家里,唯一的安慰是,小镇周围的田野不在乎通行码。
我开始在乡野里徒步,这比在高海拔地区轻松得多。这可是自己童年时的方式,只是那时的行走范围很小。
我上午阅读,中午出门,一直走到天黑。五六个小时的乡野行走也可以走得很远,我每天随心所欲地走,随机选择线路。
有时我仅在乡间小道上,在那些已经长得很高的松树下行走,有时我连续穿过几个村庄,有时我会沿着某条河流,寻找它的转折之处。
有时我顺着一条新修的、却似乎已被废弃的公路行走。公路的两侧种着很多梅树,如果是冬天,它们就会开出孤独的花,等待我把鼻子贴上去。想起自己在高窗下写的诗:
虽然童年时代的乡野不复存在,但那种感觉,还是一点点回来了。慢慢地我也爱上了这种徒步,每次回家陪伴父母时,乡野徒步成了我的习惯,一晃就是好几年。
即使疫情结束了,我的乡野徒步还在持续,它和我的高原徒步慢慢融合,最终成了一个整体。通过徒步这种方式,他乡与故乡成了一体两面,滋生出了另一种崭新的乡愁。
有时我会走进那些刚刚搬空的村庄,走进拆除了门的房子,房子里剩下的东西都是被主人遗弃的,被胡乱扔在地上,旧衣服、旧鞋子,旧书本,旧玩具,等等,这些东西都有着被反复使用的痕迹,它们在发出最后的光。我曾经想找一张被遗弃的旧照片,但一次都没找到。
我会走上楼梯,站到房子最高层,透过被拆除了窗框的空洞窗口,看乡野的风景,想像曾经住在这房子里的人。
有时,我会去看那些正在被拆迁的村庄,一呆就是半天,看拆迁工人如何一根一根地拆除水泥电线杆,看推土机如何一堵一堵地推到墙壁,看挖土机如何把宅基地翻得底朝天,曾经生活的痕迹就这样消逝了,像极了一个族群的消亡。
而有时,我会重新站在某个村庄的遗址上,短短一两年,它已经恢复成了农田的一部分,长出了稻子或麦子,丝毫看不出,曾经有个村庄,有一批人,在这里存在过。这让我也联想起了离小镇不远的、那个新石器时代的遗址,只是那儿还可以有考古发现,而这儿,什么也没有留下。
有一个冬日,我开着车,带花花到我徒步到达过的地方转悠,路过一座水泥桥,我就把车停了下来。外面天气特别冷,还下着小雨,我们就坐在车里,面对着那座桥,那座桥孤零零的,河的两岸是农田。
花花觉得很奇怪,一座桥有什么好看的呢。
然后我就开始对她说起这座桥的故事。告诉她,就在两年前,这座桥边有些什么样的房子,有些什么样的人生活在这里。我描述得很详细,甚至那些房子的外形历历在目,桥边还有一个商店,门口有个怎样的老人。
花花很惊讶,问这是真的吗。然后我拿出手机,翻开两年前的照片,举起来,让花花对照着看:同一座桥,以及早已消失的村子。花花问我,当初为什么拍这些呢?
我说,这是我少年时经常骑车经过的地方。
有时我会走到独山,在山间彷徨,旧年的落叶还在腐烂,当年的新叶刚刚长出,那混合了腐朽与新生的草木气息仍然与少年时代一样,让人既抗拒又着迷。
有时我会走到海边,在海边堤坝上行走或者练习瑜伽,大海依旧混浊不堪,似乎仍然翻滚着少年时代的海浪。当然,我也和少年时一样,怀揣着一本书,休息时靠在堤坝下阅读。
有时,我会把车开至九龙山,然后进山徒步。原来的草莽之地,现在建起了游艇码头、酒店、别墅、游乐场、高尔夫球场、跑马场。但是无一例外地,处在衰败之中,有些几乎已被废弃,令人惊讶。
二零二四年二月十日,大年初一早晨,在一片除夕鞭炮与烟花的残留气味中,我从小镇出发,沿着出海运河走到海边的独山。
又在一片末日般的宁静中,仿佛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人一样,从独山一路向东,沿着海堤,一路走到了上海,终止在金山卫火车站。
徒步三十公里,这是对十七岁时离开故乡的怀念之行。
在浙江与上海的分界线上,有片一直伸向海里的铁栅栏。在那儿,我碰到几个正在晒太阳的渔民,聊起从祖辈那儿听来的故事。
其中之一,就是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五日,日军八万人从此处海滩登陆,致使这片土地变成了残酷的战场。至今,这一带还残留着当时战事的痕迹,废弃的碉堡,已成了文物。
他们说起,当日海上大雾,凌晨二点是高潮,而波浪平静。第一个发现日军的是当地的盐民,因为先头登陆的日军士兵为了防止暴露,全都趴在海滩上,有些直接趴在盐田里。
这时我才想到,穿过故乡小镇的运河开挖于明代,正是用于海盐运输。而那条运河向东,穿过如今的浙沪边界,它的尽头,一直伸进了金山卫,就在离火车站不远的地方入海。我终于明白,如果我划着一艘船,也是可以在十七岁时到达火车站的。
而这次交谈也促使我想明白了另一件事。松沪会战上海沦陷后,接着嘉兴沦陷,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这片土地上发生了杀戮与恐慌性的逃难。很可能就是这个时期,还处于少年的爷爷,曾经躲进了草莽丛生的九龙山。
那么,我童年时听他说过的故事,很可能就是真的。
眼看父母日渐衰老,我开始频繁地回到小镇。
最近的一次是蛇年春节。与往日一样,我仍然热爱乡野徒步。
大年初一下午,我照常往东,先是抄近路走过一片冬日的麦田,夏天的时候这里是稻田,然后临近一条小河。
走近麦田的时候,我就发现眼前景象有点不太一样,河对岸的小村庄居然消失了。但在昨日除夕,我往这个方向张望的时候,还看到过大朵的烟花在这个村庄的上空燃放。这几乎是离小镇最近的村庄了。
走近河边时,发现河上的便民小桥也被摧毁了。对岸原来的整座小村庄,只剩一幢房子拒绝搬迁,被警示栅栏包围着。
我顺着河,绕了很大的一圈才到达对岸,走进了村庄的废墟。大部分的地基都被挖掘机翻了过来,看上去应该发生在不久之前,但宅基地边上的小菜园仍然长势良好,看得出仍然有人照顾。
在一些尚算平整的地面上,散乱地堆放着燃放后的烟花纸筒,地面上还有鞭炮的纸屑。估计就在昨晚,村民还是回到这片祖宅,祭祀祖先。
我站在那儿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继续往东走。大年初一微微有风,我戴着一个厚绒帽,用耳机在听安·兰德的小说《颂歌》。我被这个故事迷住了,因为我仍然相信,这世上应该有一本未来世界的说明书,但现在散落了:
“在这里,在我的堡垒的入口处,我要在石头上刻一个词,这个词是我的灯塔也是我的旗帜。
“为它战斗的每个人都会逝去,而它将永存。这个词绝不会从地球上消失,因为它是地球的中心,它是地球的意义,它是地球的荣耀。
“这个神圣的词叫做:自我。”
走了没多久,我就发现远处的一条小径上有一团飘忽的火。我很好奇,往那个方向寻去,心里略感兴奋。
这是我们童年时代最爱玩的游戏,找一条冬日的长满枯草的小径,趁四下无人,点燃一根火柴。在微风吹拂下,整条小径就会慢慢燃烧起来,而我们就会躲在远处观看。
童年时,这样的草径很难找到,因为在干枯之前,野草就被割走、作为家畜冬天的饲料储备。但现在,野草无人问津,留下的的草径就太多了。
等我走到那团火升起的地方时,火已经熄灭了,只剩下一片黑色的草灰。我往四周张望了一下,没发现人,放火的人应该在点火后一刹那就离开了。
童年时,大人们为了防止孩子玩火,总是提醒说,玩火的孩子会尿床。当然,一年中有一天是开放的,大人会鼓励孩子去田野里放火,那就是元宵节。
第二天下午出门徒步,在小镇的东北边,我又发现了一个消失不久的小村庄,从原来地基上翻起的泥土堆得像一座座假山。
这个村庄离小镇其实特别近,它躲在一座水泥大桥的后面,我以前居然一次也没到过。我在假山似的土堆上逡巡,爬上爬下,从遗落物品的蛛丝马迹中联想村民之前的生活。
忽然收到一位朋友发来的一段英文诗,原文是秘鲁诗人塞萨尔·巴列霍用西班牙语写的,是他的诗集《人类诗篇》中的一首。奇怪的是,这位朋友说是从沃尔科特的诗集中读到的,她觉得有趣,于是发给了我,认为我能读懂它。
我挺喜欢巴列霍,也熟悉他,他在狱中也待过一段时间。当然,更喜欢他的精神导师、超现实主义大师布勒东,前段时间正好重读了布勒东不少作品。
站在这样的废墟里,就有种超现实主义的幻觉,而且还有点象征性的关联,特别适合研读这首诗,于是我试着做了翻译。
在房屋里持续的是器官,是动名词式的或循环的动因。脚步、亲吻、宽恕、罪行已然离去。持续的是脚掌、亲吻、眼眸、心脏。否定与肯定、善与恶已消失殆尽。在房屋里持续的,是行为的主体。”
琢磨这首诗的时候,我脑中出现了时光倒流的幻象,脚下的松散的土堆恢复成了坚固的地基,地基上被拆除的房子又回来了,只是空荡荡的,没有人,时间在自我循环中腐朽。
而我,站在这些幻象中的房子前面,低着头从手机上读着巴列霍的这首诗,就好像自己就是巴列霍,而诗中的房子就是眼前的房子。所有的自我,都叠加在一起,成了一个独立的我,一个主体。
我因触摸到了某些不存在的东西而略感异样,仿佛那是诗与现实的某种不祥的耦合,于是离开了废墟。
没走多远,与前一天一样,又望见了一处燃烧的草径,火焰比前一天更大更高。这次等我到达之后,它还继续燃烧了一小会儿。
究竟是谁点燃了它呢,看来不是偶尔为之。我有些疑惑。
后来几天,没有再次发现新消失的村庄。但是,每次进入乡野,都习惯性地放慢了脚步,徒步变成了漫游。我用眼睛不停地扫描周围,看看哪里又着了火。
果然是有的,不过每次总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它就发生了。有一次,我正好经过一个新建的田园观光瞭望塔,一望见火光与轻烟,马上爬到瞭望塔顶,想试着找到那个放火的人。但是很遗憾,火焰燃起的地方被松树林挡住了。
不过,在风力很大的下午,是看不到火的。我想,放火的人有意避开了,以免引起火灾。
我开始琢磨这件事情。虽然这一带的村庄都搬迁了,但之前竖在农田里的摄像头却还在。而火焰燃起的地方都巧妙地避开了所有摄像头,显然他是熟悉这片地方的。
他是谁呢?是被迫从这里搬走的原村民吗?他回到这儿,点燃草径,是出于对童年的怀念、贪玩,还是轻微的情绪宣泄,或是表达对日常生活的反抗?
或者与我类似,出于某种乡愁的瘾症,周而复始地凭本能重复同一件事情。就像是另一个我?但是,野火终有烧尽的一天,到时他又将怎么办呢。
当我站在枯草烧掉后的乡间小路上,恍惚间意识到,或许还有另一个灵魂,也在这片乡野里漫游。我并不因这些多出来的野火而温暖,反而感觉更加孤独了,仿佛能够完全触摸到那另一个灵魂的情绪。
那真的是另一个我吗?一个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小镇的我?
终于,在将雨未雨的傍晚,应该就是正月十四,元宵节的前一天,我遇到了他。其实应该说,只是在惊鸿一瞥中擦肩而过。那也是最后一次。
当时,我穿着一件冲锋衣,为了防风,拉上了帽子,耳机中正在播放着说唱歌手拉马尔的新专辑,听得有点忘乎所以。
天色正在迅速变暗,我走在一条铁锈色水杉夹道的乡间公路上,那是一条狭窄的单行道,路面有些潮湿,但硕大的圆月就挂在树梢上。我走得很快,突然间,从旁边小径上窜上了一辆自行车,是老式的永久自行车,与少年时父亲给我的那辆一模一样。自行车差点撞上了我,我赶紧往边上一让。
骑车的人也穿着一件冲锋衣,也拉上了帽子,而且用帽绳系紧,耳边也挂着白色耳机线。他仿佛也吃了一惊,用惊奇的眼神瞥了我一眼,像迅速照了一下镜子,似曾相识,欲言又止。
但他并没有停止踩得飞快的自行车,迅速在夜色中消失了。让我有一种错觉,仿佛他骑着车脱离了公路,升向了空中,沿着某棵笔直高大的杉树,回到了他来自的月球。
这时,我看到旁边那条小径上,一团火焰刚刚腾起,像从泥土里长出的红色幽灵。而第一滴细嫩的雨点,也恰好落在了我脸上。
(题图|CFP 夏威夷火山国家公园)
